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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视着这夜空,仿佛回到了星海之中。前面的孙哲平将速度降了下来,他们慢慢地并排向前飞去,像是夜空中相互依偎的一对鸟儿,用发动机的声音彼此唱和。最终他们停到一处遥远的湖边。那里显然人迹罕至,飞艇落下的时候惊起许多翅膀闪亮的昆虫,像有一小把萤亮的宝石碎片被掷进夜色里。你以前来过这里?张佳乐问。他们在岸边坐下来,遥远的行星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大的红色影子。草丛里看不见的花朵散发着蓊郁而厚重的香气,几乎要将人的感官窒在里面。而孙哲平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你见过星海中日出的时候吗?在很久之后的一天,他在舰外作业的时候忽然看见遥远的恒星光芒逐渐点亮视野所及的大小星体,就连微尘也闪烁着黄金的辉光。张佳乐漂浮在真空之中,听见自己的呼吸在无垠的寂静中搏动着,他忽然在那一刻想起了逐渐衰微下去的中继站,想起herbsttag里面温暖的、混合着咖啡烟草和皮革的气息,想起那些蛛网般的小巷,想起那一日的夜晚和湖泊。在那些短暂又漫长的日子里,他们之间是否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你相信命运?——不。从来不信。3没有一次远航是容易的。资金可能会短缺,船员会临时反悔,星舰也会出现问题。巡航者往往要等待很久才能得到一次出航的机会——一份风险和报酬都未卜的工作。在张佳乐到达明日之城之时他们的船队因资金短缺而解散:公司经营不善。他就和所有年轻的巡航者一样充满乐观地留在中继站,相信自己会是幸运的那一个。有些人能够再次踏上旅途——比如成为某个能源公司船队上的员工;另一些则在窘迫中返回定居地。这都是时常发生的事。他在那时候遇到孙哲平。或者说,和那时留在城中的年轻人一样,他们两个都习惯每天去herbsttag。这些已经成为和尚未成为巡航者的人们意气风发而又兴致勃勃地讨论着那些仅只在观测中存在的远方星辰,那些要经过几次曲面跳跃才能到达的深空,那些隐藏在恒星光芒之下可能的行星以及珍稀的矿产资源,从不厌倦。在大开发的热潮逝去之后,人们已经惯于定居地的生活而不再想望彼方的荣光。但总有人的想法不同。他们之中有人家世显赫,有人成绩卓越,可说绝大多数都在定居地都有一份可保障的前途,却毅然决然投身不可测知的星空探测,决意要将自己的名字铭刻在星辰之上。张佳乐那时候没有想过这一切是否看似疯狂。他不擅长这样的思考方式:跳脱出眼下而从一种截然不同的维度去做出决定——不,大多数时候他仅只追随自己的直觉。比如走进herbsttag,比如选择和孙哲平登上同一艘船。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他甚至没想过人生还会有别种选择。那一天他们一起靠在herbsttag的长椅上,在香烟、酒精和谈话的漩涡中沉落下去。旁人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们,留给他们不被打扰的安静。那时候他们已经相当熟识,知道彼此接触飞船的年龄和在星舰上擅长的职位,知道对方使用刀叉的手势和喜好的口味,知道每一个微小表情的含义。这远远超越通常的好友范畴,但那时张佳乐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这或许并不寻常。他坐在那张不知道多少人坐过因而已经被磨得光滑的长椅上,手指漫无目的地摩挲着厚玻璃杯凝结着水珠的冰凉外壁,却同时清晰地意识到身边另一个人的存在。因为座位有点狭小他们的腿挤在一起。孙哲平比他的体温更高一些,这种情况下便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如果问他为什么这样孙哲平大概会说“小行星的人……”男人不擅长解释自己的事情,而这是一个万能的借口。他意识到孙哲平坚实的腿部肌肉,那些被衣物所掩盖的部分,他意识到那轻微的个人特有的气息,甚至即使他没有看着孙哲平也能够在心里描摹出对方的面孔,以及那种奇妙的,交织着温柔和骄傲的神情。他们中间的那根弦绷紧到了极限,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却又坚韧得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断。我到底在想什么呢?张佳乐问着自己,以至于错过了孙哲平的前半句话。……怎么样?什么?他略有些心虚,往外错了错身,扭头看向自己的好友。我正在和你说,孙哲平显然没有注意到短暂的走神里他正在想什么。——你要不要来我们船上?张佳乐略略滞了一下。很多年后他会想起这一刻,会意识到那时他的人生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上。但是人们往往并不会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发觉这点。又或者,即使意识到了这点,也不会造成什么改变。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回答。他们还是会坐上同一条船,航向同一片星域,梦想着同一颗行星。如果给他们更多的时间也许一切会更为明朗,也许他们会在遥远星云的辉光下彼此亲吻,知道不论是否找到那颗行星他们之间的某种事物早已确凿不移;而不会像在明日之城灰色的天穹之下,他们在彼此的胸腔中都关住一只名为爱情的蜂鸟,任由它疯狂的振翅敲打着心脏,将那忍耐视为人生中必经的磨练。许多年后的张佳乐从记忆中俯瞰着那时的自己。他看着那个已经不再熟悉的少年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捶了一下好友的肩膀。这还用问吗?4在孙哲平失踪了四年之后张佳乐终于找到了那颗只存在于理论推算之中的行星。星舰上放出探测艇。他自告奋勇进入第一批登陆的行列:这对他不合适,他作为大副资历老,要管的事情也多,一旦出现危险会对星舰的继续航行造成损失。但是他坚持这一点。一旦张佳乐固执地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很少是做不成的。他们向大气层下面沉落下去。白色的云絮遮住他们的视线,现在他们看不见行星的全貌——但水蒸气是一个好的征兆,就像带回橄榄枝的那只鸽子告诉他们地上存在着水。穿过云层之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星球是绿色的。不是矿物所造成的绿,而是层叠的,点滴的,有生命的绿。这是一颗拥有生命的星球。他们踏上土地的时候所有人仍然如在梦里。这里的大气仍然不适合人类呼吸,但温度和引力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可以想见这颗行星极具成为新定居所的潜质。年轻的巡航者们充满敬畏地注视着这片大地,一个巡航者终其一生也未见得能发现这样的行星——或许这就是他们一生中最值得夸耀的时刻。而张佳乐也同样贪婪地望着这一切:深蓝色的河流,玫瑰石英色的天空,无数不知名的植物密密地生长着,将枝叶高高举起以拥抱联星温暖的光芒。他甚至有冲动脱去防护服拥抱这片大地,哪怕付出的代价是死亡。你看终于找到了,我们谈论过的那颗行星。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他忽然真切地意识到在他胸口所存在的空洞,即使他已经从那分别中愈合很久了。在这玫瑰色的天空下他反而清晰地想起总是被阴云笼罩的城市,缠绵不断的雨的气味从久远的记忆渗进防护服的循环系统里。他想起孙哲平刺猬般的短发,贴服的耳廓(在舰上工作的时候耳机戴得太久),隆起的颧骨,微微皱起的眉头,过分严肃的眼神。他想起最后一次独自走进herbsttag的时候并没有遇见一个熟人,唯有吧台里的调酒师冲他点了点头,问客人你是不是以前来过?张佳乐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一杯马提尼。在等待的时候他问,这家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不知道。已经换过好几次老板了,但名字一直留了下来。据说是很久以前的一首诗。什么样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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