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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你是何时发现不对的呢?”
朱瞻基索性冷笑道:“我已问过富阳侯,王锦湖不是苏州人,而是宣府乡贯,她也根本不认识你!你跟她的那一套故事,根本就是杜撰的!”
苏荆溪轻轻叹了口气:“那是个苦命的姑娘,但我们确实素昧平生。”
朱瞻基道:“这一件事不成立,你的其他说辞自然也不攻自破。郭纯之与张泉确实有书信来往,张泉确实给了富阳侯四逆回阳汤的方子,富阳侯确实因为爬灰害死了自己儿媳妇。可这三件事之间,根本没有一点关系!就连那四逆回阳汤,跟汉王所献的续命奇方都全然不同!根本就是你拼凑到一块的无耻谰言!”
“这故事,可不完全是我编的。”苏荆溪似笑非笑。
朱瞻基怔了怔,才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苏荆溪确实没说过,她只是偷偷把张泉写给阮安的那封书信,加了一个诗稿信皮,然后在送来的药包外面,同样包了一张,仅此而已。剩下的线索串联,皆是出自朱瞻基自己的脑补。
“苏大夫你真是好手段!”朱瞻基恨恨道,“不着一词,不留一迹,让朕自以为窥见秘辛,其实全是你在幕后暗中操弄。”
现在回过头想。这一路上苏荆溪看似寡言少语,安守本分,可每次交谈,她要么隐晦提醒,要么巧妙暗示,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其他几个人。朱瞻基之所以会相信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乃是因为苏荆溪从一开始便在潜移默化地误导他。
一股寒气自朱瞻基胸中升起。她对人心把握得太精微了,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除了吴定缘稍起过疑心,其他两人竟全无觉察。苏荆溪就好似一只蜘蛛,极有耐心地编织着网线,慢慢将人引入彀中。
“我从去年便一直盯着张泉在京城的举动。当我得知他送了个药方给富阳侯之后,略做挖掘,便挖出了富阳侯府这段丑闻。本来我也没想好该怎么用,没想到陛下你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便设法让它与汉王的续命奇方挂上了钩。”
“那汉王的续命奇方到底从哪里来的?”
“民女不知。”
“总之两个方子之间,根本毫无关联对吧?”
“当一个人心中先存定见,他往往只会相信与定见相符之事。”苏荆溪道,“我只消在陛下心中先植下定见,在几个关键之处略做扭转,陛下自然会将剩下的故事自行补白。这件事,并不是很难。”
朱瞻基有些恼羞成怒,可又不得不承认,苏荆溪说得半点不错。
其实从一开始,这故事就是有漏洞的。可偏偏太子是在从南京逃亡至京城的路上,自顾不暇,遑论验证。这一点因素,显然也被苏荆溪算到了。
“不对,你嫁给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是这故事的关键一环。可在南京出事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你,更不会把你牵连进来!”朱瞻基忽然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难道……你早知道要出事?你也参与了两京之谋?”
“我若参与了那个阴谋,又怎么会辅佐陛下你回京?”苏荆溪的语气有些无奈,“当然,若说我一无所知,也不尽然。我一直在搜集京城的各种消息,隐约觉察到有这么一个大阴谋。我接近郭芝闵,是想要一探究竟,可惜动作太缓,才摸到一个边,阴谋便已发动。我不及退走,反被吴定缘捉去。”
朱瞻基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他一听到这名字,复又沉声道:“那吴定缘呢?他也是你手里的一枚棋子?”他的语气颇为怪异,一方面是愤慨,另一方面却隐隐混有莫名的忌妒。
苏荆溪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冷冷道:“陛下你还好意思问。若不是我提示定缘去拿洪武、永乐的神主牌位,他早被张泉坑死了。”
“不要转移话题,你与他私订终身,是不是也有什么用意?”
苏荆溪端详着朱瞻基的面孔,忽然笑了:“陛下你果然和别的皇帝不太一样。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关心一个无关之人的情爱之事。”
“什么无关之人!你可是朕让给……”朱瞻基突然强行掐断自己的话,“……对,你说得对,那是个无关之人,与我们都无关。”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组织起语言来:“你如此煞费苦心地陷害我舅舅,到底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报仇。”苏荆溪说到这里,双眸一闪,“陛下夤夜至此,难道不是因为已经查知原因了吗?”
朱瞻基一瞬间显露出的表情不是愤懑,而是惶然躲闪,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苏荆溪道:“我是不是不必回答了?”
石几筵前,一片死寂。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如墨的黑暗中传出来:
“说出来吧,我也想听听。”
朱瞻基和苏荆溪俱是一惊,同时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瘦高汉子从一棵大柏树后转出来,表情无怒无喜。他的右臂软软垂下,一身尘土,一看就是长途奔波未停。
两人一见是他,同时流露出极复杂的眼神:有意外,有欣喜,有担忧,也有愤怒。
“你不是离开京城了吗?”他们异口同声。
吴定缘露出淡淡的笑意,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他们:“老天爷若真有心思,半个月前就该让我在扇骨台转身走掉,便不会牵扯到今天了。天下虽大,偏偏只有你们两个,让我无法置身事外啊。”
吴定缘缓缓走到石几筵前,先是矮下身子,伸出左手从蜡烛下托起一条白绫,上头用娟秀的墨字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另外一条白绫之上则是另外一个名字。他看了一阵,忽然有所触动,仰起头向斜上方望去。
摇曳的烛光,映出石几筵后一片穹庐样的巨大阴影,几乎与天寿主峰融为一体。
这是一座圆形封土小山,外束城堞,内置宇墙,谓之宝城——永乐皇帝与徐皇后安眠的玄宫,即在封土山下。宝城的正面,拔地而起一栋方形歇山顶的明楼,重檐斗拱,四面券门,楼顶铺满黄筒长瓦,一条华带木榜额写着两个斗大金字:“长陵”。
通往永乐坟冢的入口,即在此处。
火光环伺之下,吴定缘仿佛又回到那间逼仄的教坊司牢房。铁家真正的仇人,近在咫尺。他今生最大的噩梦,就埋葬在眼前。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居然无比平静。
苏荆溪嘴唇嚅动了两下,半天方道:“定缘,你本与这件事无关,早早返回南京才是正理,来这里做什么?”吴定缘用手指戳了戳太阳穴:“因为荆溪你希望我来啊。”
“胡说!我何曾……”苏荆溪说到一半,却见到吴定缘亮出那几页薛涛笺来,一瞬间竟有些失态。
“若你不想我来,又何必在信里坦白了所有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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