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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非池看过那道折子后,就干脆地合上了折子,吩咐梁铮道:“让龚磊按这上面,有一个算一个,抓。”好几人闻言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是,皇上!”梁铮恭敬地俯首作揖,心里为折子上落款的这些人掬了把同情泪:这下,新帝手里的刀是要落在这些人身上了。一旁的礼亲王端起白瓷浮纹茶盅喝了口茶,一言不发。徐首辅在心里暗暗摇头,骂了一句:蠢货。内廷司腐败至此,连这宫里的鸡蛋都要一两银子一个,这绝不是向驸马一个人摆布得开的。这种贪腐是从上到下,一环扣一环的,几乎这条线上的所有人都会牵涉其中。不止是宫中上下的用度,内廷司管的还有殿宇、行宫、皇陵的修缮,皇家狩猎出巡,丧葬,以及宫宴等等,很多事与外朝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工部、礼部、光禄寺、鸿胪寺等等的一些官员也会参与其中。新帝分明就是等着他们自己跳出来呢。徐首辅眼角抽了抽,朝旁边的萧燕飞瞥了一眼,他甚至有理由怀疑新帝是怕他的皇后累着,才点了这把火。以新帝雷厉风行的作风,本来可以令刑部或者锦衣卫收押向驸马,再着三司彻查内廷司,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模棱两可地让向驸马在外头跪着。就是为了让向驸马和其他观望的官员们心存侥幸之心。这是一个饵,诱他们自己冒出来。一旦跳出来一个人,就能顺藤摸瓜地从一人身上再挖出来十个。这一次,整个朝堂怕是要震上一震了。吏部尚书霍晨迟疑了一下,谨慎地提醒顾非池道:“皇上,如今朝中官员紧缺……”若是新帝一次性把官员撸得太多,这朝堂上怕是要忙不过来,甚至可能会导致一个部门因此停摆。顿了顿,霍晨又道:“虽说春闱在即,可是这新科进士还需磨炼。”新科进士要么通过朝考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要么就外放到各地任知县、县丞,想要成为能够风风光光地站在金銮殿上的京官,快则七八年,慢则几十年,从六七品小官一步步地升迁上去,甚至很多人终身都跨不过五品这个坎。为官看的不仅是资历,还有能力,并不是光会写文章,就够的。若是新帝一意孤行,接下来,怕是朝中各部各司各院全都要找吏部讨人了。只是想想,霍晨的太阳穴就开始一抽抽的疼,忽然间就领会了礼部尚书裴谨前段日子被新帝折磨的痛苦。顾非池哂然一笑,反问道:“新科进士用不上,那往科呢?”“青州沂县知县何康阳带县中百姓制笔,令县中百姓从食不果腹到现在衣食无忧,沂笔虽不如湖笔名满天下,但如今在那些寒门子弟中也颇有些名气。”何康阳只是个寒门子弟,在朝中没有门路,也不会讨好座师,更没有向上头贿赂,所以,在一个小小的县令上一待就是十几年,三年一次考绩永远是“中中”,中中者不升不免。“荆州汉杨郡通判秦于风六年前治水有功,令当地百姓免于水灾之害,却被当时的布政使黎庆阳揽了功劳。”“益州推官于载……”“……”顾非池连续说了七八个名字,听得霍晨满头大汗,心惊不已。他不由想到从前先帝在世时,因为忌惮卫国公府的兵权,不愿顾非池随卫国公镇守西北,总是打发他天南地北地四处征战,生怕他长驻一地就会伺机收买人心。先帝何曾想到,他防着顾非池,却反倒让他把各地的官员都给摸透了。就像上次自己举荐了扬州同知梁远志继任知府之职,新帝当下就提起梁远志曾在凉州任过通判。很显然,新帝对这大景上下官员的了解怕也不比自己这个吏部尚书少。顾非池道:“有的人啊,在高位上待久了,就认不清自己了。”他甩了甩折子,随手就抛给了梁铮。“大景人才济济,也没谁是必不可缺的!”他说最后这句话的音调并不大,字字铿锵,冷冰冰的目光巡视了周围的其他人一圈。分明是说给在场所有臣子听的,他视线所及之处,众臣纷纷低头,做出俯首帖耳的样子。霍晨以及好几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是了。自去岁万寿节后,顾非池开始代君摄政,到如今继位为帝,也有四个月了,这段日子,顾非池并没有怎么大动朝中的“老人”,多少让某些人有些懈怠了,以为新帝只擅战,不擅政,登基后还要靠着他们,他们可以安枕无忧。可结果,顾非池连替换的人选,早已经考虑清楚了。霍晨咽了一口唾沫,心道:这不止是要把朝堂像个布袋子似的翻过来,还要抓在手里抖上一抖吧。他们这位天子还是这般心狠手辣啊!众人皆是心惊,唯有户部尚书王寅眼睛倏然一亮。王寅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打起算盘来,暗道:这抖啊抖的,肯定能从这些个贪官的口袋里抖出不少银子。真是好事啊。王寅不由眉开颜笑。这段日子,哪里都需要银子,他最近对着空空的国库简直头发都要愁白了,真恨不得把一个铜板掰成两半使。这下可好了,有钱了。开源了!王寅搓着手,笑开了花,乐呵呵地问道:“皇上,这抄出来的银子,能不能给户部九成?”其他人的表情登时变得很是微妙,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王寅。这还没抄呢,王尚书就惦记上别人家的银子了吗?太狡猾了!工部尚书厉子期立刻也反应了过来,忙接口道:“皇上,豫州堤坝需要加固,时间紧急,还请皇上拨银修坝。”“皇上。”兵部尚书魏源不甘落后,连忙也站了出来。御书房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为了这还没影的银子,几位大人争得不可开交,恨不得锦衣卫赶紧去抄,他们也能赶紧分赃……不对,还归于民!里头众臣互不相让的争执声含含糊糊地传了出去,跪在外头的向驸马只能听到有人在争执,却听不到具体在说什么,心里升起了一丝希望。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御书房的大门,不一会儿,就看到山海从里头出来了。怦怦!向驸马不由心跳加速,心如擂鼓。刚刚送进去的那道折子是他保命的关键。法不责众。新帝的确兵权在握,在军中也很有威望,可这朝堂上下,想要摆布开来,还是得仰仗臣子的。这两个月,新帝已经因为宁王案撸了不少人,要是再革下去,朝廷可就要没人了。先帝也曾言:水至清则无鱼。这是天子御下的手段。新帝年轻气盛,从前是卫国公世子时,眼里一向容不下沙子,但如今,他坐在了大景天子的这个位置上,应当会明白这一点。向驸马死死地盯着山海,以为对方会唤自己进去,不想,山海匆匆地从自向驸马身边走过,并没有叫他起来。向驸马只能继续跪着,感觉膝盖下的地面冷硬得好似冰块般,寒意透过衣料一点点地侵蚀着他的骨肉。他一跪,就从午后,一直跪到了黄昏太阳西下。整个宫廷一盏盏地亮起了烛火和灯笼,星罗密布。向驸马已经跪得双膝都已经麻了。可依然没人传唤他。夕阳彻底落下,夜幕降临。直到远处传来一更天的梆子声,里头才传来了脚步声。耷拉着脑袋的向驸马连忙抬头,就见徐首辅、阁老们、礼亲王等人陆续出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难掩疲惫之色。向驸马暗淡的眼眸又闪现了一丝希望。他在朝中二十载,与这些文官虽然没什么交情,可也总有几分面子情。只要新帝露出一点轻轻揭过的意思,定会有人跟他透露一点,彼此结个善缘。然而,没人看他,几位大人交头接耳地凑在一起说着话。“老厉,皇后娘娘说的那什么飞梭,说只要滑槽两端装上一种名为‘弹簧’之物,就可以让梭子来回穿行,提高织布的效率……你觉得可行吗?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应该可行。我回去就找王阖先画一份图纸出来。”“这飞梭听着确实厉害,从前织布要两人配合最佳,有了这飞梭,一人就可,还能织出比以前更宽的布。”“娘娘说的那种新型纺纱机一次可以加八个以上的纱锭,那以后纺纱的速度岂不是可以快上八倍?”“术业有专攻,看来朝廷是该加开工科了。”“对对对。”“虞家人不是善工科吗?老厉,不如你去他们家先透个口风,没准就能赶上今科了……”
“王祭酒,你们国子监可有这等人才?”“……”他们说得很是投入,甚至没多看向驸马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向驸马最后望向了礼亲王,指望礼亲王能念着宗室的情分,提点自己一二,然而连礼亲王也没看他,笑眯眯地只顾着与首辅说话。他们三三两两地从他身边走开,嘴里说着一些向驸马根本没听明白的话。仿佛当头有一桶冰水倾倒在头上,向驸马的心瞬间直坠而下,陷在了一片冰冷的泥潭里。他感觉到这件事很可能超出了他的预期,有了种前途莫测的危机感。向驸马只能继续跪在那里,耳闻后方众人的脚步声、说话声渐渐远去。周围又安静了下来,一片死寂,只余下寒风呼啸声萦绕在耳畔。又过了一会儿,顾非池与萧燕飞终于并肩从御书房里走了出来。“燕燕,夜里风大,小心着凉。”顾非池自知秋手里接过了一件镶貂毛的斗篷,亲自给她披上了,还给她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我不冷的。”萧燕飞一边说,一边勾住了他的手指。觉得自己约莫有手控的潜质,光是看着他这双好看的手,就有一种“她可以”的愉悦感自心头升起。看着这对旁若无人的璧人,向驸马轻轻地唤了一声:“皇上。”他在寒风中跪了半天了,嘴唇早就冻得发青。廊下的顾非池似乎这才意识到向驸马的存在,朝他睨了一眼,淡淡道:“驸马怎么还在?”向驸马双眼微张,心底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这是要放自己回去了?下一句就听顾非池又道:“把人送去北镇抚司。”说罢,也不管向驸马什么反应,牵着萧燕飞的手离开了御书房。跪在地上的向驸马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北镇抚司”这四个字电闪雷鸣般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诏狱?!这是他曾预想过的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说,顾非池压根就不在意,朝堂上会有一大串官员因此被治罪、罢职,甚至没考虑这么做有可能会动摇大景朝堂的根基。灯笼的火光中,向驸马的眼眸中闪着阴晴不定的光芒。眼看着一个内侍和两个侍卫朝自己逼近,向驸马自己起了身,哑声道:“我自己走。”他已经跪了很久,膝盖有点麻,走起路来,姿态不太自然,慢慢悠悠,磨磨蹭蹭。走过中右门的时候,他远远地对着一个青衣小内侍比了一个手势,又赶紧把手藏进了袖中。青衣小内侍等人一走远,就飞快地跑了。他穿过右翼门,匆匆地跑回了内廷司,又穿过几条甬道,一直来到某间屋中。一个矮胖的老太监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走着,屋里还坐着七八个太监,一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一看他回来了,那老太监急急问道:“怎么样?”小内侍喘了口大气:“赵公公,驸马爷被带去北镇抚司了,他向小人示意……”说着,他对着赵公公比了三根手指。赵公公一狠心,咬了咬牙,挤出了一个字:“烧!”烧?小内侍吓得身子瑟瑟发抖,脸色都有些发白,讷讷道:“在宫里头纵火,要是被发现,那可是要掉脑袋的。”赵公公可顾不上这些了。这十几年来,他们收的回扣,虚报漂没,还挪用内库的银子出去放印子钱……这一桩桩、一件件可经不起查。从前有向驸马保着,自然没事。可是现在,向驸马自身难保,一旦被查出来,他们这些内侍是肯定要掉脑袋。没了账册,那过去十几年的一切便是一笔糊涂账,没有了确凿的证据,新帝想查也无从查起。赵公公自语道:“只要驸马爷能脱罪,我们就能活。”单凭内库的这点事,就是仪惠大长公主与先帝的“家事”,向驸马也就是会被夺了内廷司总管大臣的差事,定能脱罪。但是,这些账册若是曝光,他们就死定了。“你们说呢?”说着,赵公公转身看向了其他几个太监。他们面面相看,一个白面无须、长眉细目的中年太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率先道:“赵公公说得是。”“我们和驸马爷都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现在船都要被砸出一个大窟窿了,船上的人再不自救,那么谁也别想活!太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中央那几箱满满当当的账册上,纷纷附和起来。烧!这些账册是肯定留不得了!另一个小内侍赶紧去取来了火油桶,“哗啦哗啦”地往那几箱账册上泼去。一股浓郁的火油味立刻就在屋内弥漫开来,刺鼻得很。小内侍取来了旁边的烛灯,又看了赵公公一眼,正想点火……“嗖!”一阵破空声响起,一支羽箭从外头穿破了窗纸,急速地射来,风驰电掣间,一箭射穿了那小内侍的手腕。小内侍惨叫一声,手里的烛灯脱手而出,落在了地上,烛灯骨碌碌地滚了出去,烛火疯狂摇曳,在屋内投下一片摇晃的光影,把在场这些太监内侍的脸庞映得分外诡异。赵公公脸色大变,吓得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满脑子就剩下一个“必须烧了这些账册自己才能活”的执念。他不管不顾地俯身去捡那烛台。可他的手指还没碰到烛台,又是“嗖”的一箭射进了屋。第二箭又狠又准地射穿了赵公公的手臂。惨叫声再次响起,鲜血滴答滴答地落下,几乎同时,“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头狠狠地踹开了。锦衣卫蒋副指挥使带着十几个锦衣卫出现在屋外,屋檐下,他们的脸庞似一块块铁板般冰冷无情,眼神锐利似刀,仿佛在看着一屋子的死人。其中一个方脸锦衣卫上前,把地上的烛灯捡了起来,吹了一下,原本就要灭不灭的火焰登时熄灭。屋内也暗了下来,黑黢黢的一片。唯有外头如霜般的月光从敞开的大门洒了进来。完了!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赵公公以及其他几个太监心中,几个太监像是周身的力气被抽走似的,一个个软倒在地。这些太监内侍在锦衣卫跟前,根本就毫无反手之力,只能束手就擒。“把人带回北镇抚司。”“火油和账册先呈到御前。”蒋副指挥使一声令下,锦衣卫们就训练有素地动了起来。不过一炷香功夫后,那桶还余下三成的火油以及地上的几箱账册就被呈到了养心殿。顾非池只扫了一眼:“拿去给礼亲王看看。”蒋副指挥使又来去匆匆地走了,动作干脆利落,只在这东暖阁内留下一丝丝令人不适的火油味。顾非池懒懒地倚在炕上,他换了一身轻便的道袍,半束半披的头发倾泻而下,平添几分魅惑。他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皇叔祖就是心软。”方才礼亲王从御书房出来时虽然没说什么,也没有为向驸马和仪惠求情,但明显有点心事重重。礼亲王年纪大了,人老了,就只想安享晚年,希望下头的儿孙和睦,人人都好。“挺好的。”萧燕飞莞尔一笑,巧笑倩兮。就是因为礼亲王并没有什么私心,所以,对于老者的一些心软或者仁慈,顾非池一向都很有耐心。其实,她的阿池是很心软的人!这一点,她一人知道,就行了。顾非池只是低低一笑,一把揽过萧燕飞,让她靠在他膝头,一样样地取下了她头上的发钗、珠花、丝绦,动作小心翼翼。“这一波要牵连不少人吧。”萧燕飞舒适地依靠在他身上,感慨地叹道,“这可真够贪的啊!”从宗室,到朝堂,到内廷司。顾非池轻哼了一声:“唐弘诏总说,谢家和顾家穷兵黩武,掏空了国库。”“像他这般养着那些蠹蝝,朝廷能有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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