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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金銮殿上的明逸垂下头,短短不到一盏茶功夫,全身的汗干了又湿,注意到皇帝阴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心里既慌乱又惊惧。但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退了,他还是一咬牙把手里的那封信举高。“皇上命臣承办此案,那臣就替皇上念念。”顾非池信步从队列中走了出来。不等皇帝有所反应,他直接从明逸的手上把那封信抽走了。随着他的动作,喧哗的金銮殿沉寂了下来,群臣炙热的视线转而落在了顾非池身上,不少人暗自唏嘘。大胆,卫国公世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包天。没瞧见皇帝的脸都黑了吗,只差没说出那句“拿下”。从信封中抽出几张绢纸,顾非池慢条斯理地展开绢纸,对着绢纸念了起来:“柳大人,如你所言,景国运粮队于三日前押送一百五十车粮草经过平山大峡谷,随军将士不过千余。这批粮草就作为你的诚意,吾且收下了……”顾非池念得慢,字字铿锵,高踞宝座之上的皇帝脸色变得更阴沉了,一手紧紧地抓着宝座的扶手。满朝文武闻言齐齐地倒吸一口气。运粮队押送到北境的那批粮草本来是送去给兰山城的。去岁九月,运粮队千余将士被北狄人埋伏于平山大峡谷,无一活口,这批粮草也被劫走。为此,被截断了粮草的兰山城将士被困城内,寸步难离。这便是兰山城之危的开始。而前方的谢大元帅与金鳞军也是因为缺了后方兰山城的驰援才会腹背受敌……在场众臣心惊不已,满目惊骇。可想而知,有这么一封北狄元帅留吁鹰写给柳汌的信函,柳家这勾结北狄的罪名是洗都洗不掉了。气氛愈来愈压抑,似是山雨欲来。无视皇帝阴戾的脸色,顾非池闲庭自若地念完了以及柳汌的签名、手印,以及一张染血的银票,足足十万两。从信上内容来看,这十万两是谢以默父子的买命钱。徐首辅登时觉得这几张纸沉甸甸的。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了皇帝的方向,先行了一个揖礼,才道:“回皇上,这两封信确实出自北狄大元帅留吁鹰的手笔。”“乾元十二年夏,当年二十出头的谢以默率三万大军乘夜奔袭,不惜深入险境,直捣北狄肃方城,大败北狄军,之后乘胜追击,连续拿下北狄三城,北狄人溃不成军,主动提出求和,愿向大景纳贡赔款。”“当年臣曾奉先帝之命,亲往北境,臣曾亲眼见过留吁鹰的字迹和印章的,错不了。”徐首辅的语气十分肯定,也不等皇帝说话,就对旁边的兵部尚书道:“魏大人,你看看。”兵部尚书魏源当年任礼部郎中,也随徐首辅一起去过北境。魏源接过了那几张绢纸,也仔细地看了看,眉心深深地蹙起,颔首道:“首辅所言不差,是留吁鹰的笔迹。”魏源看完了那几张绢纸后,又转给了吏部尚书看,那几封书信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地在殿上转手……徐首辅再次对着僵立在龙椅前的皇帝展袖作揖,义正辞严道:“皇上,这些确实可作为承恩公柳汌通敌叛国的罪证,请皇上明察!”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有理有据。殿上,断断续续地响起一片附和声。有人还在观望,但那些唇亡齿寒的武将们早已忍不住了,纷纷道:“错不了!”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一个黑脸膛的中年武将上前半步,粗声道:“柳汌一个承恩公,为何他与北狄往来的书信会涉及两国和谈?他有什么资格?!”“……”皇帝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从他所在的高位,下方的殿堂被他一览无遗地收入眼内。两边队列中的文武百官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般骚动不已,尤其是武将的队列更是喧哗不止。“刘将军说得有理,承恩公哪有资格与北狄议和?”另有一个虬髯胡武将大声道。“不不不,”黑脸膛的刘将军又道,“应该说,北狄人凭什么相信承恩公可以代表大景与他们议和?”“说得是。”各种质疑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哪怕没人敢直接把皇帝挂在嘴上,可言外之音昭然若揭。那虬髯胡武将大步自队列中迈出,随意地对着皇帝拱了拱手,近乎质问道:“皇上可知?”这句话已经相当不给皇帝脸面了。皇帝袖中的手气得抖如筛糠。但双眼还是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楚是谁在胡说八道。见皇帝脸色不佳,豫王从队列中走出,对着那虬髯胡武将直呼其名,冷哼道:“高阙,这是金銮殿,可不是菜市场,你在御前大呼小叫……”“王爷,”高阙道,“末将何曾在在御前大呼小叫了?”“就是就是。”后方的武将连声附和,全都站在了高阙这边。又有宗室勋贵也站在了豫王的身后,给豫王撑起了场面。双方彼此对峙,一时剑拔弩张。眼看着下方乱成一锅粥,皇帝怒喝道:“够了!”话落之后,满堂寂然,各种议论声、争执声全都消失殆尽。皇帝将迁怒怨恨的目光牢牢地锁在正前方的顾非池的身上。柳汌这个蠢货!皇帝咬牙切齿,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喘息急促,一时怒火如灼,一时又似周身浸在冰水中,手脚凉得发麻。顾非池迎视着皇帝阴鸷如枭的双眸,冷冷道:“事到如今,皇上还要包庇柳汌不成?”说话间,他从一名武将的手里接过了那几张在群臣中转了一圈的绢纸。“还是说……”顾非池将手上的那几张绢纸轻轻地对着皇帝甩了甩,带着几分示威,几分挑衅的意味。“这些书信里头,还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顾非池停顿了一下,群臣的思绪都被他的话语所牵引。一片僵硬的宁寂中,顾非池清冷的声音带着秋风扫落叶的寒意,幽幽叹道:“议和?”“去岁北境前线捷报不断,谢无端战无不胜,率金鳞军退敌三百里,朝中却要割地议和?敢问谢大元帅可知?”徐首辅拢了拢袖,与兵部尚书魏源对视了一眼,心中暗道:别说谢大元帅了,就连他们也没听说过啊。顾非池又道:“承恩公不过是一个外戚封爵的勋贵,他有什么资格去与北狄议及‘和谈’?”徐首辅暗自叹了口气。谢以默战死后,谢家满门被诛,谢无端侥幸活着,却沦为阶下之囚。其后北狄人长驱直入,直接拿下了兰峪山脉。他们本来以为只是战败,但从方才那两封书信上的意思,似乎像是故意给北狄的。难道说……“顾非池,”礼部尚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身为臣子,怎可妄议君上。”“本世子妄议谁了?”顾非池一脸倨傲地斜睨着礼部尚书,“李大人这是认了柳汌为君上?”“我大景要亡国了吗?”
最后一句话简直诛心,气得礼部尚书脸色发青,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皇帝的头一阵阵的抽痛,似有锤子在反复敲击着他的头,眼前也更模糊了,仿佛身处一片浓雾之中。可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倒下去。若是他倒下去了,顾非池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胡说八道……皇帝咬紧牙关强撑着,就听顾非池似笑非笑地又问道:“皇上,您说,是谁让恩承公去与北狄‘议和’的?”顾非池以为他可以凭此拿捏自己堂堂天子吗?!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汹涌的怒意,咬牙道:“是朕。”“朕确实曾有过与北狄议和的打算。”一句话惊得满堂的人都露出了震惊之色,或长或短的倒抽气声此起彼伏。皇帝像是泄了一口气似的,脱力地又坐回到了后方的龙椅上,急促的气息渐渐地平复了下来。“众卿也知,天庆十六年,北狄撕毁先帝时签的和约,再次挥兵犯境。这几年来,北境大小战事不断,兵械、粮草、铠甲、抚恤等支出不断,短短四年,国库空虚。”“朕曾经跟柳汌提过,有意与北狄议和,如此我大景才可以休养生息……”“朕也是今日才知,他竟然在私下里勾结北狄,犯下这等弥天大罪!”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龙椅的扶手上。柳汌是肯定保不住了。此时此刻,皇帝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怒火高涨。这怒有一半是因为无能的柳汌,更多的则是因为这个目无君上的顾非池。皇帝咬牙道:“朕是让他去北境与谢元帅商议议和之事,可他竟然敢如此大胆,贪得无厌,为了区区十万两,通敌叛国,谋害谢家,欺君罔上。”“枉朕对柳汌百般信任,委以重任,从来不曾怀疑过他,他竟敢叛国谋逆!”“辜负了朕的信任!”皇帝环视下方面目模糊的群臣,几乎是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全都说完。他急喘了两声,断然道:“着三司立刻会审柳汌通敌案,此案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最后,阴冷的目光又深深地钉在顾非池身上,不再给他一点说话的机会。“朕乏了,”说着,皇帝在梁铮的搀扶下起了身,淡淡道,“今天就退朝吧。”转身离开前,皇帝又看向了下方跪地的明逸,半垂的眼眸闪着寒冽的冷芒,低哑地轻笑了一声:“明千户,你……很好。非常好。”“还真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皇帝意味深长地抚掌赞了一句,太阳穴急速地跳动了两下,说完后,直接拂袖而去。“……”明逸吓得周身瑟瑟发抖,总觉得皇帝意有所指,根本就不敢抬头看皇帝。他干燥发白的嘴唇在动,告诉自己该谢恩,谢皇帝为明家满门主持公道,但颤抖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皇上,”明逸身边的顾非池出声道,声音依然不轻不重,语调不曾有丝毫的起伏。皇帝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走得更快了,恍若未闻,那决然而去的背影以及步履之间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仓皇。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直到这时,才响起三三两两的声音:“臣恭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后,殿内又呈现出一段奇怪的静默。大部分人还没有从刚刚发生的事中回过神来。他们都忍不住琢磨着皇帝方才的态度,咀嚼着皇帝方才说的那些话,心里都不由有些发寒,不敢深思下去。众人心思各异,大都欲言又止。一时间,金銮殿上渐渐地骚动了起来,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空气中那种压抑又躁动不安的气氛。顾非池背着手,身姿笔挺地站在金銮殿中央,目光淡淡地朝周围扫了过去。面具底下,那双幽深的眸子无波无澜,那种岳峙渊渟的气势,那种傲然张扬的眼神,令人不敢直视,更不敢小觑。他目光所及之处,肃然一静。所有人全都望着站在中央那身着红色蟒袍的青年,气度高华,举止优雅,他脸上的玄色面具衬得冷漠而疏离,看上去显得那么遥不可及,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高高在上。“韩大人,施大人,邵大人。”顾非池淡淡地唤道。这三人分别是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柳汌案,今日开审。”顾非池姿态随意之极,一个冷眼扫来时,闪过杀伐之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被他的气势压倒,全都下意识作揖应道:“是。”“今日定案。”顾非池又道。今日定案?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一愣,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刑部尚书韩政迟疑地蹙了蹙眉,干巴巴地说道:“顾世子,这是不是太急了些?”其他几位大人也觉得如此。凡涉及三司会审,必是大案要案,通常情况下,三司在会审后,从审理到定案判决,快则十几天,慢则月余。“皇上的‘口供’还能有假?”顾非池挑着眼尾,轻轻一笑,“刚刚,是皇上亲口说,柳汌和北狄勾结。”“柳汌叛国。”顾非池锐利的目光再次徐徐扫过群臣,脸上在笑,可乌黑的瞳仁里却是冷冰冰的,浑身上下都淌着一股凉凉的不耐,压迫感十足。“方才在众位大人可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他的语速放得很慢,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随着他的话语,殿内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似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慢慢收紧,将众人都网罗其中。“不是吗?”最后三个字尾音微挑,轻描淡写,却携雷霆万钧之势,将刑部尚书三人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是,顾世子。”大理寺卿施岫冷汗涔涔地脱口道,“等下朝后,吾等立刻提审柳汌。”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也回过味来。的确,方才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出了“口供”,天子金口玉言,皇帝总不可能再改口的。“各位大人,若是无事,就退下吧。”顾非池轻一振袖,大红袖口荡起优美的弧度,优雅自如。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就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掌控在他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诸在他一人身上,不由应了诺,依次从金銮殿上退了下去,如潮水退去。殿外不知何时大雨磅礴,雨水如帘,霹雳啪啪地砸着地面。金銮殿外已有内侍备好了伞,文武百官撑着伞纷纷离去,近乎迫不及待地往宫门外,想着方才金銮殿上发生的一切,心有余悸。手执油纸伞的徐首辅走出五六丈后在雨中伫足,下意识地回头望去。隔着朦胧的雨帘,就看到顾非池正背着站在金銮殿的中间,那鲜艳的大红衣袍在那金碧辉煌的殿宇中宛如浓墨重彩的一笔。青年的脊背如山峦般高大笔挺。想起年方不惑的皇帝已如风烛残年的老者般衰弱,徐首辅心头复杂压抑,五个字浮现心头:臣强则君弱。“首辅,怎么了?”兵部尚书魏源也停了下来,问了一句。徐首辅一手拈须,心神不宁地摇了摇头,心里想的是:这天不会是要变吧?轰隆隆——上方炸响了一声惊雷,徐首辅的心脏随之猛地一跳,又连忙阻止自己发散的思维。“没什么。”徐首辅清了清嗓子,转过了身,“走吧。”众臣在大雨中匆匆离开。唯有明逸还怔怔地跪在地上,等到大多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金銮殿上变得空荡荡的,他才慢了两拍地回过神。明逸匆匆忙忙地站起来,也不顾不上整理身上满是褶皱的衣袍,脸色发白地追上了刚走到了大门口的顾非池。“顾……顾世子。”明逸的脸色惨白,心脏怦怦乱跳,结结巴巴道,“那不是……”顾非池念的那两封信根本不是他呈上的东西!他要是能拿到这么重要的密函,相当于是把柳家满门拿捏在手心,又怎么会被柳嘉当作狗一样使唤了这么久!和这些足以让柳家抄家灭族的罪证相比,他“失手”杀了亲侄子又算得上什么?也该是柳嘉对着他讨好献媚才是。明逸满头大汗地咽了咽口水,嗓音发紧:“我呈上的只是……”只是,承恩公从兰山城逃走那晚,命他开城门的手书。他的声音克制不住地直发颤。他今天在金銮殿上告发了柳汌,明显是惹了圣心不悦。事后,皇帝会不会秋后算账,那他该怎么办?“是你……对不对?!”明逸吓得周身瑟瑟发抖,两腿战战。顾非池竟然在满朝文武和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把他呈上的信件给调换了。这位卫国公世子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而这些要命的东西,他到底从哪里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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