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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觎眼神温暖。忽记起本草有言,樱者,颖如璎珠,故名樱,花白繁如霜,先百果而熟。男人垂眼落在女孩簪玉的乌黑发顶。树不甚高,三月熟时须守护。抢食了冰酪精华的簪缨有点不好意思,见他半晌不语,“小舅舅在想什么?”在想,著药典的人不务正业,竟也作此靡丽之辞。卫觎收回视线随口问,“单给我备的?别人都吃过了吗?”簪缨笑说:“都有的,这个是特意给小舅舅留的。”卫觎便不语了。慢慢吃完一盏酪,他告诉簪缨要去江乘县一趟。簪缨这才知道小舅舅拟去拜访顾公,回府原是换衣裳的,忙起身相送,又有些懊恼自己,“我是不是耽误小舅舅事了。”“是啊,欠我一颗樱桃。”卫觎迈出门前回头,“下回补我。”他出门后,经过徐寔的房门,问军师要不要一道去顾氏别墅。徐寔笑回,“明知是挨骂去的,主公请自便吧。”卫觎也不勉强,一径去了。双手互插袖管的中年文士坐回案前,他面前的书案上铺着一张南北军势舆图,羊皮图上顽童胡闹般零乱布着几颗黑子,徐寔低头陷入沉思。东堂抱厦,脚踝已上过跌打药的沈阶同样手托着一张地图,锋目如漆,久久不语。狄华轩,檀家父子对席而坐。听说了卫觎有意北伐的檀棣愁眉难展,问他儿子,圣上同意大司马之请有几分可能?檀依摇头,檀棣便搓着自己圆润的脸蛋子道:“我看又要不太平了,那三吴水路漕运,本是留给缨丫头做嫁妆的,你看她那偏心眼的模样,真若开战,要她不闻不问只怕也难。为父想趁眼下把这方面和老杜交接个手,等唐氏能顺利接管过去,交到阿缨手里,我便也少了点愧疚。”三吴首富是个说干就干的个性,言罢便定下,“我明日便回吴兴主事。你和阿宝在这好生陪着阿缨。”檀依看着鬓边已生银丝的义父,道:“码头漕运派系多,琐碎更多,我与阿父同回,帮着阿父料理。”檀棣有些意外地看着大儿子,“你舍得走?”“她要的原不是风花雪月。”檀依微微笑了一下,温润掩盖了黯然,“若能帮她分些忧,那也是好的。”北伐之议一经传出,引发朝野争论,广纳名门学子的太学更不能免俗。在满是玉冠乌发的年轻太学子弟中,却有一个白发如雪之人格外显眼。哪怕沦为整理文籍的末流小吏,坐在角落草席,也惹得来往的太学生频频侧目。有好事者不怀好意地上前问他:“小子向傅博士请教,南朝应不应当在此时北伐中原啊?”一言既出,哄堂大笑。已被黜落博士头衔,身居九品的傅则安银丝垂鬓,身穿泛旧九品公服,微微佝偻地咳了一声,满身沉沉暮气。唯独那张皮囊俊逸如旧,甚至因为染了落魄气,透出几分落拓洒淡。从前嫉妒他靠着家中裙带与太子出入同止的太学士,一见傅则安这张还剩下几分风韵的脸,更加来气,人都废了,还装着高人风范做什么!反正傅则安背后已无靠山,便恶狠狠笑道:“怎么不说话?从前做我等先生时,在上席侃侃而谈不是很自得吗?想是被大司马狠狠教训了一通,便苟如蝇犬了?啐,曾认你这首鼠两端虚伪之人做先生,真是我大大的晦气!()”昔日同僚怀抱竹简犹豫地立在门扇外,没过来阻止学生。傅则安收回余光,在哄笑声中抹掉脸上唾沫,平静道:≈ap;ldo;大司马战无不克,英勇如神,厉兵秣马数年,只待出锋一战。北伐,自然是势在必得,利国利民之举。?[()]?『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发难者不可思议:“你为了舔人痈痔,脸都不要了吧?!我还分明记得你从前讲孟子,说战不轻启,而今……哈,世上还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其他负有识见,认为北伐不利的太学生,也纷纷义愤填膺地上前斥责。九品官身,原本便是连尚未入仕的华宗贵胄都不如的。傅则安被围困在中间讨伐,斥声震得他胸肋的旧伤发作,连咳数声,也只是道,“劝尔曹消停些,为保自身,莫惹大司马发怒就是了。”这句话可算彻底激怒了这些有风骨的少年郎,他们万万不想被人当作是怕了谁才不敢言声,纷纷道:“我等岂如你一样屈从于威权!诸位,咱们这便一同上书请命,求陛下圣察,收回成命!”出身名门不怕天高地厚的少年轻狂,一呼便有百应,纷纷离开这晦气的伪君子去写奏表。傅则安在无人处低头,沉如死水的脸上,如愿浮起一抹冷淡笑意。他只能帮到这里了。次日朝会,太极殿外宽敞平阔的广场上,白压压跪倒一片人,两千名玉袍广带的太学生齐齐伏阙,联名上表天子勿启祸端,不可北伐。关注着朝中局势的簪缨在府内闻之愕然。“两千太学生临御上表,反对北伐?怎会如此……”她凝眉思索,如此整齐的行动,必是有人从中勾连,那么又是谁在背后授意此事?“看见了吧!”朝堂上,反对北伐最激烈的臣工立刻道,“这便是民心所向,大司马切勿一意孤行。”卫觎听着犹在耳边的震震请命声,未向大敞的宫殿门外施舍一个眼神,寡淡的神色间浮出几分薄戾,“北伐势在必行,非臣子妄议朝政者,杀。”杀太学生,自古是国运衰退的不祥之兆,哪怕暴君也要忌惮几分。王逍忍无可忍:“卫家子莫太跋扈了!”“怎么了?”卫觎乜目反问。卫十六跋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跋扈,君知,臣知,太学知,百姓知,江南江北都知,又怎么了?卫家落难时,何人过问过他?而今他想做的事,又何须过问这些人。皇帝在上首,一语不发,面容笼罩在一层淡淡阴影里,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之所以容着文武群臣在太极殿吵了这些天,是因那日太子向他献策时,说的那句——“可以用北伐一战削减北府、世家、北朝三方元气,好过各自势焰高张,积攒到凌主那日一同爆发,狂澜难挽。”李豫是谨慎之人,对收复中原的心念不大,只想一步步削减门阀势力,让晋朝国祚莫断在李家人手上,便无愧先人了。他也知道北伐风险不小,怕北府兵一旦北入关中,门户空虚,江左后方的荆襄之地会出动乱。却又是太子积极游说:“而今王氏坐镇扬州,谢氏坐镇荆州,流民帅刘氏在豫州,哪一方敢乱,都要掂量掂量是否会被另两家联手吞食,正是似险而不险,加之南朝西门还有蜀亲王镇守,更多了层保障。”李豫知道太子一直视大司马为眼中钉,他的真实目的,是想调十六出京师。可也不否认,太子所言有几分道理。李豫私下问过兵部尚书,南北开战,胜负几何。已是官场老油子的兵部尚书含糊良久,被皇帝逼出了一句实话,单论天时地利,南三北七,若领兵者是卫觎,则可多添二分胜算。
五五平分。胜负参半。“朕。”皇帝终于开口。李景焕一瞬捏紧掌心,紧紧看向丹墀上的父皇。卫觎眼皮都没抬。就在这时,黄门侍郎忽在殿外声音不稳地启禀:“陛下,顾明公……顾沅公服求见陛下!”皇帝要说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眼前旒珠猛晃,对于这位十余年前立誓不再入京的前任太傅的到来,惊喜交加:“宣!”卫觎眉宇轻沉,想回头又忍住,闭目轻轻一叹。只见年逾古稀的顾沅身着一品大料官服脱履入殿,两列臣僚纷纷揖首。顾沅目不旁视,沉着面向上首,不卑不亢道:“草野遗民,对庙朝沸议,恳请妄言一二。”他上朝不拜君,皇帝却不以为忤,对顾老格外恩厚,“顾公请讲。”——“小娘子,顾公入朝了!”杜掌柜派人回东堂禀报,簪缨听见后,愣了片刻,一下子放松下来,“这便好,顾公一定会帮着小舅舅说话的。”回话者却犹疑摇头,“罢朝后消息传出来,顾氏家主……与二千太学士一样,激烈反对北伐,当堂数落大司马……不顾民情,冒进餮功。”簪缨怔忪无言。她想不明白,不是说顾卫两氏是世交吗,上回小舅舅带她上门拜访,顾老先生态度和善,视之俨然如子侄,为何要当廷与小舅舅针锋相对。难道,北伐当真不成?簪缨随即摇头屏弃此念,她对卫觎的信任根深蒂固,他既说行,她便信他。她想起的是另一桩事:据她此前听闻,顾氏与卫娘娘的仙逝有莫大关连,由此怨恨皇室,举族迁徙。今日顾老先生破例入宫,固然因为北伐事关重大,可她依旧不知顾老先生与皇室的旧怨是什么。她始终不知,卫娘娘究竟为何而死……簪缨曾问过杜掌柜,杜掌柜旁的都与她知无不言,唯独这件事,含含糊糊,说是皇家秘辛,不宜多说。她也是在宫里住过的,见杜伯伯不好启齿,怕触到小舅舅什么忌讳,往常便都不问。可今日想起这一桩,簪缨细细地推算回溯,心绪忽然有些沉坠。有个模糊的抓不住的念头在她心里浮沉起落,让她觉得有些……怕。后半晌,簪缨去了趟郗太妃的院子。本以为郗娘娘久居宫闱,必能给她答案,谁知郗太妃听说她要问先皇后的死因,捂着额头喃喃,“老了,记心不中用,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簪缨侍奉老人家这么久,怎会分不出来她何时是真糊涂,何时是装糊涂,蹲在太妃膝前,认认真真问:“娘娘,您不愿告诉我,是不是怕我知道什么?”郗太妃看着这个眼神清澈执拗的小女娘,忽在心中想:这孩子若能一辈子单纯无虑地生活下去,就像卫氏期盼的那样,该是多好。于是她含笑摇头:“先皇后是病逝,哪里有什么愿说不愿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阿缨不必多想。”簪缨静静对上郗太妃慈蔼的目光,好半晌才点个头,从正房退出来。当日,江左第一士族顾氏家主入宫反对北伐,大司马依旧坚持,直至下朝犹未有定论。皇帝留顾老留宿宫省,顾老出乎意料地答应下来。当夜,卫觎不曾回新蕤园,陪顾沅宿在台城中。簪缨这一夜睡得不踏实,翌日一早,她又听说檀舅父这就要回吴地去。这件事此前全无一个征兆,她心中不舍,挽留两回,最后惹得檀棣捂上眼睛不看她,说有要事定得回去处理,捂着眼睛出的府门,捂着眼睛上的马车。簪缨鼻头也酸酸的,只好送檀棣与檀依至秦淮河渡船前。弃车登船前,檀依的背影顿了一下,转回簪缨身边。寻常的白玉襕袍穿在他身上,有种温润合衬的韵味,即将成年的少年郎目光轻柔地凝视簪缨,低低道:“我可能会日日想你,阿缨,你会不会想我?”簪缨的满腹离愁被这一句冲散,避开那双泛着琥珀光泽的瞳孔,委婉道,“……你照顾好舅舅和自己,不要想我了。”“弄啥嘞,又不是生离死别。”檀棣登上甲板回头白眼冲天,“孩儿,赶嫩点儿!”檀依轻轻笑了,拍了下在旁龇牙咧嘴发酸的弟弟肩头。上船前,他还是留下一句话,“我控制不住自己,还是要想的,对不住。”簪缨不知该回应什么,看着帆船顺流行远。待看不见帆影,簪缨向北边宫城的方向眺了一眼,粼粼淮水映入少女的秋水翦瞳,看不出深浅。她借口想独自看一看风景,遣回了跟着的人,只留春堇、檀顺与几名扈卫,其后却是乘车去了长公主府邸。她此前没下拜帖,是以长公主府的门房听闻成忠公小娘子来访,很是措手不及。簪缨立在高巍奢丽的公主府门阀下,说道:“原是小女子来得唐突,请禀告长公主殿下,簪缨有一桩显阳宫旧事想请教殿下,求见殿下一面。”门房进去禀告,不一时,比簪缨想象的顺利,李蕴身边的大宫女亲自出来迎她进去。至府内前厅,簪缨脱履入室,茶刚奉上,长公主便着一身光明朱砂宫锦裁制的繁丽曲裾,妆容妩媚,款款行来。一见到这个比上次见面又漂亮几分的小女娘,李蕴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轻瞟淡扫她好几眼。而后轻哟一声,嗓音含着浓浓的甜腻:“朝上这几日嘴仗打得热闹,小娘子收留大司马住在家里,这时候却来见本宫,不大合适吧?”“簪缨失礼前来,请殿下恕罪。”簪缨有些不适应长公主肆无忌惮看她的眼神,深吸一口气,水亮的眸子直视长公主,开山见山:“上回见殿下,听您对大司马说,‘你倒还肯护着她’。簪缨不才,敢问殿下这话与否与卫娘娘……仙逝的原因有关,请殿下据实相告。”“你胆量不小,口气也不小。”李蕴仿若冷笑了一声。这位年过四旬风韵犹存的贵人扭着纤细腰条,坐在集齐百花百羽特制的宣软席垫上,“原来你连这个都不知,看来,他将你保护得很好啊。”簪缨闻言,手心浸出了一层汗。李蕴看着还愣愣站在那里的人,忽似想起一件趣事,掩唇笑了一声,“你信不信,若小十六知道你在我这儿,肯定架都顾不上和那帮老头子吵,就要赶过来把你带走。”“殿下……”李蕴伸出一根涂着水红蔻丹的食指,隔空媚然向下一点,便似封住了小女娘的唇。“来,坐下。趁他没得着信,本宫给你讲讲,当年皇后卫婉,是怎么因你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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