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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日晨,城东驿亭,背阴处有一座枝叶繁密的山坳。一名身罩白纱缎观音兜披风的少女,掩身立在一棵古榆后,身姿若柳拂风,素颜昳丽脱俗。她目不转睛地俯望驿道上那队声势浩大的离城玄甲兵,只见征尘,不见一位文武官员相送。直到尘埃落定,少女确定军队已经去远,方取出一支短竹笛,慢慢地吹上一曲小调。不是那不吉利的送魂曲,而是小舅舅另外教她的一支送征曲,轻呜的曲声,低而不哀,缓而不伤,有着家中人盼离人早归之意。簪缨是昨日黎明醒来的,醒的时候,小舅舅就守在她身边。半明半昧的天光下,他的脸同梦里那意气张扬的年轻面孔重合,簪缨才知,他们之间的渊源在那么早的时候便结下了。“大哥哥。”彼时躺在枕上的少女声音还有些虚软,眼神却很明亮,喃喃道,“原来我没有忘记阿母的样子,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看。卫娘娘……和你生得很像。”这些是她三岁前的记忆,她能记得这些,便说明后来在庾后身边受的那些磋磨,多多少少也会想起。然而她只提那些美好的记忆,仿佛一个拾回了珍宝匣的天真孩童。卫觎当时柔声低问:“有没有哪里难受?”簪缨摇头,她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这一觉醒来,身体由内而外都轻省起来。卫觎随后请来葛神医为她把过脉象,葛清营也道无事,卫觎这才放心,没有再多逗留,走前只留下一句话:“明日出征,不必相送。”这是簪缨醒后他说的仅有的两句话。当日卫觎便带亲兵离开了新蕤园。大军出征,不是说走就走,卫觎回京口后还要进行一轮调度,加之开拔千里,三月聚粮,后方军资粮草的调配也要处处耗费精力。簪缨之后才从侍女口中得知,自己那日在马背上昏厥后,睡了整整三日。期间,卫觎险些引兵直闯显阳宫,而后李景焕登门请卫觎赴宫宴,直接被小舅舅重创,现下对巷墙上的那片凹坑还历历在目。而宫里面对兵精甲利的北府兵,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再一次选择了隐忍。一曲终了,簪缨望着了无人烟的驿道出了会神。她身后的檀顺低声劝道:“阿姊,你身子刚缓过来,咱们回吧。”簪缨此日唇色如新研丹朱,点在那张梨花白的玉颊上,不见一丝疲态,却仍点点头,同檀顺返回官道旁停的青缯油壁车中。殊不知马车驶动后,山下驿道侧旁的青枫林中,缓缓策出两骑俊马。为首那人兜鍪覆面,单手执辔,一双深邃幽沉的剑目望着马车离去的影子,正是卫觎。自然不是他早知簪缨会来送行,才特意在此等着。是北府军有前后两路精锐斥侯,探出了簪缨的形迹,禀告给大司马。卫觎原已领队行出了五里之外,闻信,一刹犹豫后,又抄近道策马回来。在暗处静静听完了一曲短竹调。“小娘子学东西真快,吹得比末将可好听多了。”陪同的林锐轻道。“她自是聪颖的。”披甲跨马的男人身姿傲悍,腰背笔直如枪,唯在低眉一霎,透出一点与金戈铁马不符的柔软,似奈何又无奈何,“就是不听话。”不让她送,她还是托着病后初愈的身子来了,还怕他发现,弄出这偷偷摸摸的勾当。他同样纵着自己破了例,平生第一回领军开拔后却掉头。这样的贪恋和牵挂,对于一个上阵轻死的将军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卫觎摩挲着马鞭粗糙的鲛皮,心道下不为例,眼锋恢复冷硬,指鞭向北行。马车上,簪缨沉吟着捻指问檀顺:“昨日我听服侍的人说,那位葛神医在我昏倒当晚赶至,诊断我体内中了蛊毒,我服的解药是什么,你可知?”檀顺黯然摇头,“后来大司马便将我等清出去了,阿姊该问杜掌柜,他当时在场。”这少年这两日一直闷闷,兄因他一向自负的武功,到了关键时刻却派不上用场,连留在簪缨身边也做不到。檀顺不怨大司马手腕铁血,只恨自己本事不济,若非簪缨阿姊身边需要留人,少年真想跟大司马求一个步卒的身份去战场上磨炼。连阿兄都不断在学习事务帮义父分忧,他怎么能被比下去。簪缨不知少年九曲十八弯的情肠,只是凝眉沉思:问题便在于杜掌柜语焉不详,只说那是葛神医随身携带的解方。可那位葛先生到来之前都不知她所中何毒,又怎么提前配了解方?除非是能解百毒的药材。——可若如此,葛神医与小舅舅是老相识,没有道理看着小舅舅每月受病痛折磨,却不早拿出来。或者此药不对他症,却恰好能解自己的毒症?簪缨慢慢捻动手指,黛眉轻蹙,乌黑眸光忽明忽灭。正沉思间,马车进入都城东门,骤然一个急停。檀顺伸手稳住簪缨猝不及防向前倒的身体,不悦地推开车门,便见一个手持拂尘的禁中内侍,笑盈盈候在车外:“缨小娘子,陛下召您入宫一见。”“原公公。”簪缨透过车门一角,看见原璁的半张脸,以及他身后四五名黑衣便服的大内禁军,当即了然。小舅舅前脚带人撤出京城,皇家不敢和他撕破脸,但拿自己开刀来了。她在车中没动,柔软下垂的白纱缎披风衬着少女清丽绝伦的笑容,客客气气问:“这是召我,还是押我?”
原璁闻言忙挥手让身后的禁军退远些,赔着小心道:“自是请小娘子,陛下唯恐小娘子受闪失,特意点了几名得力人手前来护送。”“李景焕的骨头接好了吗?”簪缨忽然打断他的喋喋不休问。原璁变色,车上的女子便笑了,“好啊,我也该进宫向陛下问个安。”簪缨在昏睡之时,朦朦胧胧记起了许多儿时忘却的画面,包括一些美好的片段,自然也包括,她五岁那年从城门口被李景焕带回皇宫后,庾灵鸿遣散众人,亲自端来一碗无色的药汤哄她喝下的场景。那个女人在烛灯下逼近的每一寸神情,她闭上眼,纤毫毕现。这才是她失忆这么多年,身份孱弱这么多年的原因所在。后宫擅弄巫蛊,那么皇帝知道吗?马车一路驶入宫城,檀顺有些担心,簪缨摇头低语:“前线北伐,需要京城后方安稳,宫里想在这个时候扣住我进而拿捏唐氏,未免心机毕露。一则唐氏不是软柿子,二则太子如今还伤废在床,一个弄不好便会节外生枝,于皇室有害无益。”她让阿宝别担心,马车至止车门止,簪缨一人下车,坦然换乘上紫帷坐辇。正要行入御道,一位禁军领队突然警觉侧目,微微抬手止住辇夫,看向簪缨的眼神有些忌惮,“禁中守卫森严,请小娘子勒令暗卫在此止步。”暗卫?!此言如平地滚惊雷,让簪缨心中一惊,电光石火后她便明白过来,心绪不由翻涌,不动声色地回头看向身后空空的御道。随着她的目光,一道全身裹黑的纤瘦人影如鬼魅般现身在阳光之下。小舅舅竟留了一队暗卫暗中保护她,却不曾告诉她。簪缨扣住掌心,在外人面前自然不会自暴其短,询问他们有多少人之类的傻问题,不露一丝讶色,沉着对那名暗卫轻轻点头。暗卫领命而退,转瞬消弥无形。簪缨转头对那禁军领队淡漠笑道:“这样可以了吗?我一人入宫都不怕,偌大皇城,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原璁被这位小娘子讽刺得都快习以为常了,对那名憋屈的禁军轻轻摇头,小碎步跟随在紫帷辇后,一径至皇帝燕居的中斋殿。李豫已经推了旁杂事,在殿中特意等着她。见那袭飘若流雪的身影进来时,李豫一瞬有些恍惚。他记起这小女娘从小到大,像那样迈过那道门槛无数次,每次过来,不是给他煲汤带水,便是说笑解颐,一度让他觉得便是亲生女儿也莫过如此贴心了。今日再见阿缨,她仿佛一眨眼间便成了大姑娘,连那剔透而镇静的眼神,也让李豫倍感陌生。庾氏做的那些事,如此坊间已传遍,李豫便是想假作不知也不能了,有些心虚地上前一步。“阿缨,怎么瞧你瘦了些,在乌衣巷吃住可还习惯?你、你小时的事,是朕识察不清……”“陛下,事到如今,不必再说这些。”簪缨进殿后就停下了,没有往前一步。皇帝不是不知道那些事,只是乐得有人替他调教一个听话乖巧、不生二心的儿媳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簪缨既已记起儿时的事,如今好奇的却是另一件:庾氏给她下毒,皇帝知不知道?巫蛊之患自汉朝伊始便是君主大忌,她记得李豫很信道教,对巫蛊之事更是深信不疑,防如蛇蝎。前几年,后廷中有位七品的采女暗中养巫蛊小人,东窗事发后,李豫大怒,连夜将此女家族抄没夷平三族。若皇帝是庾氏的同谋,明知而默许,那么活该他日后因进食丹药而暴毙。若庾氏是背着皇帝行事,那么让庾氏这恶毒妇人一败涂地的办法,就简单多了。簪缨正自思索,李豫见她不语,唤了种口吻道:“听闻,今日你去送了大司马离京?唐氏与卫氏亲厚,朕所乐见。阿缨,你的阿父当年为国殉节,青史留名,你便是实打实的忠臣之后,这有财者出财,有策者出策,戮力同心,自古便是忠君爱国的不二法门。朕想,你定然不忍见国土凋敝,违背先人之志。是以这次北伐的军资,唐氏是否……慷慨纾难?”原来绕了一大圈,是在这儿等着她呢。簪缨心头冷笑,面上嫣然无辜:“我是在陛下跟前长大的,我如何无知,如何蠢笨,陛下理应最清楚。您说的那些个大义大节,没有傅姆教过我,庾皇后也不曾让我看过那些书,所以小女子实在不懂得,也背不起。”说到这儿,她低头微微一笑,“至于唐氏,从先母决定以唐氏一己之力多负南朝一成半的商税开始,便无对不起朝廷的地方。我才接触唐氏不久,有许多事还接不过手,也不能服众,我说一句话,想也不怎么管用。“但陛下今日特召,为家国计,唐家绝不敢推辞——当年刘洹将军带军第三次北伐中原时,先母也曾资粮后援,那么便按当年的份例是多少,唐氏照例出粮多少,陛下以为可行?”李豫颇为吃惊地听完簪缨这么一大篇话。他只觉她仿如张仪附体,一时想不透这些都是谁教她的。然而硬的软的,都被她说尽,他便是不想点头也只得点头。至少比他早先预想的唐氏与天家置气,一毛不拔,要好上许多。簪缨目光冷淡,她肯让出这一步,不是为了满足朝廷的欲壑难填,而是为了小舅舅在前线轻松些。“既然话毕,小女子不敢叨扰陛下,请求告退。”说完了正事,李豫犹豫一下,像个寻常家翁般放低声音道:“阿缨,你可愿去看一看太子?他……不但被十六伤得肋骨尽断,太医丞诊治时还发现,太子右臂有许多道新旧刀痕,层层叠叠,触目惊心。审他身边人,却都说不知,御医说看角度,应是他自己割的,问他为何,那孩子抵死也不说。阿缨,太子心事重,想来一直未曾放下你……”皇帝说得满脸心疼,簪缨听后却豁然抬眉。李景焕无缘无故割臂留伤?她目光闪闪,下意识将手指搭在右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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