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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传言,他原本是镇上一家小餐馆的老板,因为交友不慎受骗上当,店铺和女人都没了,喝过农药,但没死成。他大概是想要重头来过的吧。这样一来,他们对他更加排斥了,现实已经无路可走,心里却不甘与社会底层为伍,捡着垃圾,又看不起捡垃圾的人——这是最让人愤懑的。
他们开始有意为难他。见他出门,早就收工的他们又从房子里晃**出来,他往哪儿走他们就往哪儿跟,他翻垃圾,他们就在后头盯着,专捡他要捡的东西。他的动作慢,也无意争抢,他只好再回去,等天黑了才出来。他们结伴去他的房子里,拿起能吃的就吃,随意碰他的东西,抓过来看一眼,放回去保准不是原来的位置,碗盆落到地上,碎了也就碎了,一边还闲聊嬉闹着,俨然是和他来往多年不分彼此的死党。他搬过一次家,搬到了靠近马路的那间更小的砖房里,原因是有人赖在他家里不走。
面对欺凌,胡琛不悲不怒,逆来顺受,淡然得像一个老和尚。他们说,要饭要惯了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渐渐觉得索然无味,除了戚海,没有人再对胡琛感兴趣了。
戚海是填埋场的元老,填埋场尚未竣工时,他就在周围一带徘徊,偷建筑材料卖钱。他在空置的工棚里住过,被工人发现了,就躲到山里去,然后继续偷盗。为了躲避工人,他经常绕着山坡换地方过夜。用他的话来说,他熟悉盐平山的一草一木,他愿意带领这群被遗忘者在这里开辟新的家园。他也很年轻,那时因为资源充足,他的领袖作用还没有充分体现出来。
他们说胡琛,要饭要惯了就是这个样子,胡琛有没有要过饭其实谁也不清楚,戚海倒曾是个不折不扣的乞丐。他觉得胡琛的孤僻懦弱跟要饭没关系,他带头欺负胡琛,是因为胡琛难以控制,他像水碗里的一粒沙子,几乎不影响水质,但他在那儿,水就喝不下去。戚海需要溶解他,或者把他赶走。可是其他人的响应逐渐淡漠,他们觉得良心有愧,只要胡琛的存在对他们没有干扰,何苦咄咄逼人。
几个月以后,填埋场扩建,又挖了一个填埋坑,新坑比旧坑的两倍还大,拾荒者的生活空间受到挤压。另一方面,岭阳镇的工业开发区日益兴盛,越来越多的人从内陆和山区奔赴而来,打工群体的素质不断提高,也就不断有人被淘汰。他们无处可去,很快占满了填埋场的砖房。这其中包括一支从电子厂车间出来的十多人的队伍,戚海收留了他们,并带领他们砍树刨泥,向北拓宽领地,加盖了许多房子。
(后来这支队伍的领头忘恩负义,对垒戚海,形成另一派拾荒者与之争夺资源。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戚海死于非命。)
这番动静太大,岭阳镇政府坐不住了,派土管和环保部门出面与戚海交涉。最后的结果是,允许填埋场的居住区保留,但房屋数量必须控制在五十间以内,建房区域重新划定,不可妨碍作业车辆出入。政府把多余以及不符合位置的砖房拆除,补偿少量钱款了事。无奈之下,许多人挤在一起生活,搭起了上下铺。到了2007年,独居一房的人除了戚海之外可能只有胡琛了。
11月,胡琛重病,肺炎导致高烧不退,每天有二十个小时,他像只虾一样蜷缩在**咳嗽。一对兄弟找到他,对他说,这样占着地方不干活,不是办法,身体一天天垮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愿意买下胡琛的房子,胡琛拿了钱,可以去看病,等病好了,房子的事再商量。胡琛起初没有答应,可是,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一点点吃空了,现在捡个易拉罐和搏命无异,就算肺炎没有夺走性命,干不了活他一样要饿死。
他收拾起一个包裹,衣兜里揣着兄弟俩给的两千五百元,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填埋场。12月初,他从岭阳人民医院出来的时候,身上只剩三百多元。他回去找那对兄弟,对方二话不说把他轰了出来。没有人愿意收留他,当然,他也不曾向任何人求助。
没有据点,也就没有存放废品的仓库,最近的回收点在填埋场六公里外,回收车不是每天都来,倘若要继续原来的工作,他必须背着体积庞大却卖不了几个钱的废品来回赶趟,大病初愈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况且,现在轮到他捡的东西,是垃圾中的垃圾,就像他自己一样。他觉得世界再次抛弃了他。
他回到镇上,住在废弃的车站里,每天靠乞讨和吃垃圾桶食物为生。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他倒有些习惯了,就这样吧,余生就此苟延残喘下去,直到某天体内积攒的腐食物将他融化。
然而,2008年的那场寒潮改变了胡琛的生命轨迹。
1月20日下午,从天空中飘下的雨水开始凝结成霜。夜晚,胡琛手捧包子,瑟缩在废弃车站的大厅角落。穿堂风裹挟着雪片灌进来,包子馅刚刚露出来,下一口就已经凉了。他不是没有见过南方下雪,但这天晚上的风仿佛是气化的冰晶,渗进衣服,附着到皮肤上,再迅速凝结。他能听到体内的热量被抽走的声音,心脏失去活力,黏黏地蠕动着。
于是他走出车站,寻找一处避风港,尽管他知道其实无处可去。他漫无目的游**着,这样至少比一动不动好,不是暖和,而是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看到了革马村的路牌,认为自己的腿正在下意识地迈向盐平山。事实上,他几乎一直在往东走,从西南村界进入革马村,走进了一片住宅区。
这里是政府统一规划的新农村别墅,每户有独立的院子和围墙。暗夜里静悄悄的,路灯照在横平竖直的小路上,照得白霜闪烁。胡琛看见不远处一扇窗户映出微弱的暖光,他便朝那户人家走去。
院门开着,胡琛来到主屋廊檐下,朝门板伸出手。他在心里对房子的主人说,不要食物,不要水,只要一个角落。可是他深知这只污垢嵌满掌纹的手有多脏,比这栋房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要脏。他不但脏,而且危险。他把手放下了,低头看着潮湿的鞋子。踌躇间,他稍稍侧转身,注意到了边上的另一间屋子——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用力挤了挤眼皮——那扇门开着半尺宽的缝。
他沿着台阶走过去,闻到一股木料的霉味,这间屋子不是用来住人的。他把门朝里推直了,面对着比黑夜更黑的空洞,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伸手摸到墙内侧的开关,打开了灯。
里头是个近似方形的房间,横竖都有四五米,东南角堆满了装修废料、瓦楞纸箱和看不清楚的杂物,占去了三成面积。西墙的隔板上有一些五金工具,下方的水泥地面上有淡淡的桌角印记,或许那儿原本有个工作台。
这是上天的恩赐啊!
灯泡蒙着灰,门锁没有修,胡琛觉得,这间仓房已经被主人遗忘了。他有微弱的希望——那毕竟是希望——可以在这里躲过严寒。
他关了灯,挤着那堆杂物抱膝而坐。坐了一会儿,他抽出一个叠好的纸箱,扩开了套在身上,随即又套了一个。有点可惜的是,门大概是变形了,合不严实,隐隐有寒气渗进来。放几块瓷砖在后面就能完全关上,但他不可以这么做。在外头看,这扇门还得是原来的样子才行。
挨冻久了,没有风的地方就温暖如春,冻僵的手脚变得酥麻,胡琛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光从北墙上的气窗投进来,胡琛睁开眼,看到了白色的树梢和飞扬的雪花。他来到门后往外瞧,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白得刺痛了眼睛。院子里的雪平整无暇,没有半点痕迹。他看到围墙顶上的雪,才知道雪积了那么厚。
他没有找到太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主人没出过门,他也就不能出去。他还不饿,即使有那么一点,和昨晚的寒冷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必须等待,等主人出来扫雪,他的来去才不会被发现。
他又睡过去了,这次是被竹笤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吵醒的,“刷——刷——”。但这些声音在北墙和东墙外,那是马路,路上似乎很热闹,人们一边交谈一边卖力地扫着雪。可是院子里的雪没有分毫变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这家人竟然没有一个出过门,莫非是间空房子?不,昨晚那扇透出暖光的窗户,分明有人影在晃动。
天黑透之前,雪停了,这让胡琛稍稍安心。再等一晚吧,他做了决定,明天天一亮,无论如何要出去找食,能不能回来就看命了。
他像昨晚一样坐在杂物堆旁,只是没有那么容易睡着了,想着过去,想着骗光他钱财的女人,万籁俱寂的孤独是另一种寒冷。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脚步声,是积雪被压实的声音,咯吱一下,两下……又听不见了。他既紧张又欣慰,终于有人出来了吗?他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一小片院子,他不敢调整角度,身上套着纸箱,一动就响。
过了几分钟,他的心猛然狂跳起来——脚步声从主屋来到了仓房门口。紧接着,仓房门缓缓开了,一个矮小的黑影立在门口,遮住了月光。他知道它看不到自己,他们仿佛在各自的黑暗中注视彼此。
胡琛屏住呼吸,绷紧全身肌肉,就在听到电灯开关拨转的瞬间,他蹿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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