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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我以死(七)七月十五,中元大祭,帝后领百官告祖庙,并于燃烛楼点灯祈福,即使是皇城内飘满了血腥气的诏狱中,都能嗅到隐隐的香火气息。傍晚之前,御驾过汴河之时,落薇忽地下了轿,说要到汀花台上行祭。从前她多言伤情,很少到汀花台去,此时一反常态,不知是不是因玉秋实将死而飘飘然。宋澜在她面上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便松口准了,至于他自己——除了金像落成之时,他从不上汀花祭祀,只推说不忍,百官知晓皇帝与先太子情笃,又是一番称颂。落薇去后,宋澜召了叶亭宴上轿同乘。几l年以来,落薇几l乎从未去过汀花台,此时执意要去,倒叫叶亭宴心中惊疑,但面对宋澜,他也不得不压下心中疑惑,只恭敬道:“陛下。”宋澜却一句有关此事的言语都没谈,拉着他絮絮聊了几l句朝中局势,衮冕一日,他似乎十分劳累,尚未至宫门处便昏昏欲睡。叶亭宴沉默地居于一侧,因皇帝久久不语,他便继续思索,不免有些出神。今日街上应有目连戏演,御驾穿过喧闹的汴河,周遭的声音才逐渐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从皇城中传来的肃穆尘嚣声。正当叶亭宴预备掀了帘子看看行至何处时,宋澜忽地开口问了一句,字句清晰,全然不闻困倦:“暮春场刺杀一事,是卿所为罢?”叶亭宴打了个激灵,立刻收回了心思:“臣不知陛下之意。”宋澜低笑一声,拥着身边的洒金绫罗,闲闲地道:“林召为何行刺?朕虽从前与他不睦,可他林氏家大业大,太师抽手不管,他们清楚得很,只有朕,才是他们的依靠。”叶亭宴道:“陛下说得是,只可惜二公子不懂事。”宋澜道:“不懂事?他是小人非君子,君子取义,小人取利,他为利益计,再蠢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朕虽然有意拿林家填了亏空,心里却清楚得很,三司审后,那个流放出关的驯马人出了汴都,纵马疾驰、一路北去,是你——”他伸出手指,指着叶亭宴的额头,笑着接口:“救下了他。”叶亭宴抿唇不语,宋澜见他额角落了一滴冷汗,指着他的手便偏了一偏,为他将这冷汗拭去了:“那个上庭作证的内官,事后也从暮春场消失了,难道不是跟着他一同去了幽州么?”叶亭宴抬眼看他,很慢地说:“臣委实不知陛下所述之事,倘陛下生疑,臣愿彻查此事,为陛下排忧解难。”“哈哈哈哈哈……”宋澜斜倚在车内软枕上,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忽地扬声唤道,“刘禧!”车马闻声而停,刘禧在帘外躬身应道:“陛下。”宋澜抬了抬手,指着叶亭宴道:“把这个欺君罔上的罪臣拖下去,乱棍打死。”刘禧顿了一顿,似是有些迟疑,跟随在天子舆车附近的朱雀卫却立刻领命,有两人凑上前来,在帘外行礼:“叶大人,请移步。”宋澜捡了手边一只橘子,拿在手中把玩,挑眉看向叶亭宴:“你还有什么想说?”饶是叶亭宴这样冷静之人,此时也不免嘴唇颤抖、目光闪烁,他张了几l次嘴,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臣冤枉。”“亭宴,朕知晓你心中对太师有怨,也猜得出你千方百计回京是为了什么事情——你虽在点红台上剜了那枚奴印,可一家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幽云河之役时,太师便在北幽军中,叶家为何落败、他在其中动没动手脚,你猜得出来,朕自然也猜得出来。”宋澜垂着眼睛道,“如今你斗他斗得漂亮,太师将死,朕就想听你一句实话,朕方才所言之事,你认不认?”叶亭宴跪在舆车上天子的脚边,手指有些抖。他抿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一双泛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语气也失了从前毕恭毕敬的谨慎:“是啊,太师身死,想来臣对陛下也没用了。”宋澜冷声道:“放肆!”叶亭宴却道:“陛下不妨直言,臣自当就死,可就算陛下将臣打死在明华门前,没有做过的事情,臣也是抵死不能认的。”宋澜听了这话,闭上眼睛,轻轻挑眉,手边却挥了一挥。刘禧跟他多年,最知他的意思,见他动作,不免松了一口气,他将那两名朱雀近卫遣下,自己也退了下去。中停的天子车舆重新行驶起来,重重碾过皇城门前的砖石浮雕。再次睁开眼睛时,宋澜便换了一副赞赏神情,他拍了拍叶亭宴的肩膀,语气不明地道:“好,甚好。”叶亭宴平静地朝他叩首:“谢陛下信赖。”宋澜便不再提先前之事,只是笑道:“明日劳你同太师去喝一杯酒,有什么想问的,便问了他罢。先帝既未过问,叶家之事便不止是太师之过,更是皇家之过。朕今日对你坦诚,是提点你看开些,以防来日你我为此离心。”“既然你觉得是太师所为,便叫这件事在他那里结束罢,你在朝,照样能光复你祖上基业、重拾功勋。”叶亭宴深深地伏身,感激涕零地道:“臣……叩谢皇恩。”他在明光门前下了皇帝的舆车,腿软得几l乎直接从车上跌下来,宋澜遣刘禧亲自搀扶,将他送到了朱墙之下。刘禧见朱墙下似是叶亭宴相交甚好的友人,便将他托付过去,寒暄两句便转身回宫了。
裴郗将人接过来,扶着走了好一段路,离开御街之后,二人才上了马车。裴郗心中狂跳不止,忍得好不辛苦,直至进了宅邸,他才心有余悸地开口:“我跟在最末,听闻皇帝动怒,叫左右将你拖下去打死。众人议论纷纷,实在没料到你能全须全尾地下天子舆车……他发现了什么?”叶亭宴顺手抽了一块帕子擦拭自己的眼角,闻言竟笑起来:“他发现我找若水和彭渐作伪证。”彭渐便是当初那“驯马”之人,亦是他在暮春场的旧交。周楚吟恰好出来迎他,闻言眉心一蹙,又飞快地舒展开来。裴郗吓得魂飞天外:“他知道了?那、那……”叶亭宴瞧着他霎时惨白的面色,笑出声来:“你担心什么?”裴郗定睛去看,却见叶亭宴哪里还有方才从皇城中出来时的惊惶之色,那些慌乱、惊愕、恐惧神色,竟飞快地消失得一干二净。这原是伪装么?他瞠目结舌,叶亭宴却一边往内庭走去,一边悠然道:“我送彭渐和若水出关,若是不想叫宋澜知晓,他岂能察觉分毫?他以为是我做事不干净,可是错之啊,你要记住,这天下根本没有能彻底抹干净的事,但痕迹,是可以骗人的。”他自顾地回了书房,剩裴郗愣在原地。周楚吟见他神态,便叹了口气,为他解释道:“公子是故意的,现在想来,他派去送二人出京的人,怕也是提前择选好的,不遣更缜密的人,便是为了这一日。”“他刻意叫宋澜捏住把柄,举重若轻,既造出自己好驾驭的假象,又化解了叶氏身份的隐忧。今日之后,宋澜必定会更加信重他的。”裴郗思索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喃喃道:“可公子从来不曾对我提起过此事,他告诉过先生么?”周楚吟顿了一顿:“没有。”他朝幽深的庭院望了一眼,长叹一句:“他谁也没有说过,或许是觉得朋友也不堪信罢。”裴郗以为他伤情:“先生——”谁知周楚吟拍了拍他的肩膀,反劝道:“错之啊,这是你公子的心病,你不要怪他。”翌日叶亭宴再次得赏,众人亦知了他这与天子同乘的恩宠,一个面生的小黄门将这件事细细说与落薇,随后拱手告辞。落薇抬起眼来,瞧见了他手心一道割裂的伤口。身后的朝兰为她打着扇子,感叹道:“虽不知陛下同叶大人说了什么,但他下来时都站不稳了,想来是遭了斥责罢?遭了斥责还能加官进爵,当真是好险,听闻今日他再进宫时,众人比从前更敬他了。”落薇“啧”了一声:“富贵险中求,这也难免。”她窥着将要西沉的日色,忽地问:“这个时辰,他出宫了吗?”另一侧的张素无摇了摇头:“未曾。”落薇便喃喃自语道:“那想来便是今日了……”她起身朝榻前走去,打了个哈欠道:“我且去眠上一眠,朝兰,你今日夜里不必值守,叫素无来罢。”日沉之后,叶亭宴独自入了空空荡荡的诏狱。玉秋实早已被人请到了庭院当中,正倚在一张不知从何处搬来的藤椅上,朝初露月影的东方看去。他被剥去了宰辅服制,只着雪白中衣,那中衣因这几l日的刑囚而脏污,他却将衣领整得一丝不苟。叶亭宴瞥了一眼,见他还寻了一根木筷,将自己散乱的发仔仔细细地束好了。跟随着叶亭宴的侍卫将一个瑶盘搁在一侧的石桌上,便退了下去。玉秋实侧头去看,见盘中有一壶酒、一把短刀和两个酒盏。他笑了一声:“鸩酒之于利刃,孰优孰劣?不若叶大人来替我选罢。”叶亭宴却抬手倒了一杯酒,自己先饮了:“太师错了,这酒是我带来的,不是陛下赏的。”玉秋实有些诧异,还是笑道:“多谢。”他接了叶亭宴添满的一盏酒,举杯望月,开口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l何![1]今日我将弃世,却能见月饮酒,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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