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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鹿梦鱼(一)落薇再次醒来——或者说有些意识的时候,发觉宋澜正坐在她的身侧。此时已经是夜里,殿中没有点灯,所以宋澜并未发觉她微微睁开后又阖上的眼睛。落薇闭目装睡,感觉宋澜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她的脸侧。无论什么样的时节,他的手永远是这样的冷——她牵过少年宋泠的手,他的手永远是温热、甚至有些烫的——而宋澜,宋澜纵然是与她十指紧扣时,两个人的手都如冰寒凉。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般。“你到底……”只说了三个字,他便停住了。他逡巡的手指像是毒蛇的引信,落薇昏昏沉沉,生出一阵几欲作呕的厌恶感,她想,此时若有一条真毒蛇爬行在她的身侧,她大概都不会生出这样的感觉。不过他比毒蛇还要辛毒,比毒蛇还要冰冷。宋澜在她身侧沉默地坐了许久,见她迟迟不醒,才转身离去。等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落薇睁开眼睛,不自觉地摸到了自己的伤处。伤口已经被医官包扎好了,敷了伤药,周身一片绵延的甘苦药味儿。她知道自己方才应该醒过来,借着宋澜难得伤神的时候问出烟萝如今的生死,再说几句撇清言语。但一时之间,她竟不敢开口去问,或许是因为不敢问,也或许是因为今日太过疲倦,她实在没有心思与宋澜周旋,更怕在他面前露了破绽。有个宫人推门进来,见她醒来,刚想扬声叫人,落薇便急急地咳嗽起来:“不、不需……”这位宫人年岁尚小,见她咳嗽,连忙奔到近前:“娘娘,小人去为您请医官来。”落薇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温言道:“不必。”她多打量了几眼,眉心一松:“你是玉贵妃送来的那位姓李的内人?”李内人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闻言便点头:“是,烟萝姐姐从前交待过好多次,若她不在琼华殿服侍了,便叫我来贴身服侍娘娘,她还将掌事宫人的对牌钥匙给了我呢。”落薇攥着她的手,瞥了一眼身侧医官留下来的伤药:“好,李内人,你如今掌事,先将内殿之外侍奉的宫人都打发出去罢,就照着从前冯内人在时的惯例。本宫伤得不重,只是太倦了,谁都不想见。”李内人道:“那娘娘的伤怎么办,谁来服侍?”落薇道:“换药时医官自然会来,本宫不过休憩,不需侍奉,留你自己值夜便好。”李内人思索片刻,只好应了,郑重地向她行礼:“娘娘放心,烟萝姐姐平素待小人极好,小人定然细心侍奉娘娘。”烟萝如今必定已然获罪,白日里她半梦半醒间还听见有人议论“冯内人”如何如何。这李内人倒是不介意此事,仍旧执着地叫“烟萝姐姐”。李内人退下之后,殿中骤然安静了许多,落薇在一片黑暗中撑着自己起了身,她本想下床去内室之中,却有些气力不支,最后只是拥着身前的锦衾,缩到了床榻的一角。锦缎丝滑,触手生凉,她无端回忆起方才宋澜的情态,几乎按耐不住心中卷挟而来的痛意。当年汴都众世家与文臣对峙,几乎酿出流血政变,玉秋实推宋澜出来做棋子,为了保下他的性命,也为了不使风雨飘摇的国都一夜之间血流成河,落薇心软了一瞬,将宋澜送上了皇位。起初她并无他想,只希望尽力支撑着政局平稳、尽快查明刺棠案的真凶,待真凶伏法,待宋澜长大,一切都安稳之时,她自会远离这个血雨腥风的地方,随她身死的未婚夫婿而去。那时落薇从未想过,她心软的那一瞬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正如她从未想过,她和宋泠悉心看护长大的弟弟,究竟有一副什么样的心肠。落薇喘了两口气,强迫自己从旧事中回过神来,擦拭了满头的冷汗,又思索起当下的局势来。只是这一夜隐痛兼伤,冷汗涟涟,竟没有止息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又是什么时候醒过神来,梦魇循环往复,纷乱如丝。约莫是到了子时末,遥遥的打更声将她从一场熟悉的梦魇中惊醒。刚刚睁开眼睛,落薇便听见了窗前细微的脚步声。有人!怎么会有人!是谁这样大胆,竟敢在她窗前私窥?虽说内殿周遭的侍者都被李内人遣走,但守琼华外殿的侍卫仍要轮值、宫人仍要守夜,她统管后宫,规矩森严,谁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犯禁?
白日里似乎下过雨,半开的花窗中吹入一阵带着潮湿气息的夜风,她半靠在榻前,突地发觉那夜风中混了一点熟悉的味道,清冷的,静谧的,是茉莉和沉檀的香气。落薇不由怔了一怔。就在她这一分神的功夫,窗外的脚步声竟然顿住了。随即有人飞快地掀了花窗,如同鬼魅一般,眨眼间就到了她的近前!她身在禁宫之中,什么时候遇见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怕是在勾栏瓦舍间最离谱的戏本子当中,都鲜少听见有人胆敢夜闯皇后寝宫这样的桥段。朱雀何在?左右林卫何在?还有巡视皇城的禁军、值守的宫人……落薇一时惊骇到底,茫然到连喊都没喊出声。从窗口跃入之人毫不迟疑地撩了她床榻之前的纱帐,闯了进来,落薇反手摸了搁在她枕间的另一只发钗,刚刚抬起尚还完好的右手,便被他一把攥住,轻轻一扭。发钗居然就这样脱了手。借着隔了窗纸透进来的几分月色,她瞧见对方身上是左右林卫的侍卫服色,绣金窄袖,高束长发。林卫中居然有这样的人物,闯进她殿中也丝毫未被察觉,身如鬼魅、迅捷无声?他为何而来?落薇心中又急又怒,偏那人握着她的右手手腕,只消稍稍用力,就能扯动她另一侧的伤口。若她今日不曾受伤,或许还可以与他过上几招,再不济也能弄出点声响来,叫殿外之人察觉,可如今——那人一手握着她的右手,另一只手伸过来,捂在了她唇前,整个人还凑近了些,在她耳边吹了口气。“嘘。”落薇被他的浮浪举动气昏了头,她不顾伤口,想要伸手去扯开他的禁锢。这个动作却把对方吓了一跳,他连忙撤手,将她受伤的左肩小心地安置了回去,声音带了几分无奈:“娘娘,是我。”温润含笑的语气,漫不经心的声调,茉莉和沉檀的香气离她这样近,落薇听了这句话,突兀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看不清对方面孔的这一刻,她几乎想要揽住他的脖子痛哭出声。念头只闪了一瞬,便冷了下来,落薇沉了沉心,缓缓拉开他捂在她嘴唇之前的手,冷冷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叶亭宴在她身侧坐下,顺手从袖口摸了粒不知是什么的伤药,塞到她唇前,落薇不肯吃,他便有些恼怒,吓唬道:“这可是天下剧毒无比的药了,吃下不过片刻便会七窍流血,你死了我也别想活,出不了皇城门便会被乱刀砍死,我们做一对亡命鸳鸯,甚好。”他虽是胡说八道,却是在理,此处是禁宫之中,虽说他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可若是想害她,宋澜掘地三尺也会找到真凶。于是落薇便松了口,顺从地将那粒散发着幽香的丸药吞了下去。叶亭宴喂她吃过药后,手指却并未离开,暧昧地在她红唇之间摩挲了两下,拇指顺势下滑,顶住了她的下巴。他微微用力,将她的脸向上抬,自己也凑了过来。落薇这才看清他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此时这双眼中竟然没有笑意,漆黑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得知你遇刺,陛下十分恼怒,遣了皇城大半侍卫搜捕凶手,最后在会灵湖的一片荷花当中找到了意欲投水的冯内人。”叶亭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声音低沉,慢条斯理,“她自尽未成,被投入朱雀司中,却一句话都不肯说。陛下召了几个重臣入乾方殿,一反常态地驳了他们要依规将人送去刑部的请求,闹得不欢而散。”“我在外殿之中,等到这群人都走了,连与陛下密谈的太师也走了,才进去说话。陛下给了我一块朱红令牌,叫我今夜不必出宫,去朱雀司密审冯内人,天亮之前,若无答复,就地诛杀。”落薇心中一急,险些牵动伤口,她顾不得这样受制的姿态,问道:“陛下为何要遣你去问?”“我也不知道,”叶亭宴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似乎有些嘲讽,“或许是有些事情,他不敢叫刑部知晓罢——总之,我今夜留在了宫中,到万籁俱寂时,忽地想起你来,你伤得重吗?”落薇僵硬地道:“无事。”“会灵湖边的荷花开得那么好,他们一番搜捕,毁去不少,好可惜。”叶亭宴不介意她的回答,突地说起了另一件事,又自顾自地道,“我想起你上回说叫我净了身来伺候你,本想寻个黄门,想来想去总是觉得恼怒,便换了侍卫服色,冒着杀身之祸漏夜来此,我不过是来瞧瞧你的伤,无事……就好。”他反复抚摸着她的脸颊和脖颈,声音十分平静,一丝从前的缱绻也无,却不知为何听得她一片颤栗。自从那日岫青寺后,二人还是第一次私下见面,但实在顾不得太多,落薇艰难地捉住他的手,挤出一个笑来:“我无事,不过是小伤罢了——你在朱雀留到此时,问出什么没有?”“我心善,还没开始问呢,”叶亭宴温柔地答道,“若是审问,怎么也得等到子时过了,天色更漆黑的时候问,你知道吗,人在那个时候,是最最脆弱的。”他凑近过来,嗅到了她发间掺杂着药味的海棠花油气息。落薇本以为他要吻她,结果他只是把头埋在了她的肩颈之间,深深抱着,一种状似万分依恋的姿态。他摸着她的脸,手指温热,恍惚间竟将她逼出了含泪的错觉。“她的身份有多危险,你比我更清楚,”叶亭宴在她耳侧道,语气轻得像是诱哄,“你得跟我说实话,你当年为什么要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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