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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照水(四)乾方殿外,天色昏昏。方才被皇帝传召的官吏此时已经徐徐出门,有人满头大汗、腿软得几乎走不了路,有人魂游天外、连内监“当心脚下”的提醒都没听见,险些从汉白玉阶上直接摔下来。皇后在左,太师在右,众人在身后瞧着这两人,无一人敢直接越过去。玉秋实方才得了宋澜一顿训斥,却不疾不徐,连面色都如同往日一般沉稳。在殿中时,他身后跟着的银台司中人吓得连魂都快丢了,却见太师仍十分平静,三言两句便将情绪激动的小皇帝安抚下来,接着搬出了一套好似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若非如此,只怕今日之事根本无法如此简单地收场。玉秋实施施然地走在前面,察觉到落薇落后了几步,突然停了脚步,回头瞧着她,定定地道:“他对娘娘倒是忠心得很。”落薇讶异道:“本宫听不懂太师的意思。”玉秋实挑眉:“娘娘倒不怕我告知陛下。”落薇置若罔闻,只顾端详着自己的指尖,上次烟萝为她染的汁液颜色已经褪去大半,她想起烟萝,心道如今燕琅应当已经将她安置到军营中去了。虽说那处不适宜女子疗伤,可如今随着燕琅,借兵士身份出城,必定是最安全的,待来日燕琅回幽州,将她一并带走,便是万全之策。她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答玉秋实的话:“告知陛下?太师说笑了。”两人离旁的官吏不近,也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去偷听二人对话,只见二人在傍晚风中相对而站,隐有针锋相对之意。落薇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笑容:“这几年来,太师除过陛下身边多少近臣?所执缘由,不是此人旧时有过,便是此人可能为本宫所用——太师,本宫当真是不懂,你我同为圣上顾虑、为天下解忧,怎地太师就这样容不下本宫,非要事事作对?”玉秋实冷冷道:“后宫干政,天下不宁,娘娘若有此疑惑,早在一年前撤去垂帘时,就应洁身自好、再不弄权,安心打理内宫事宜,定能得千古美名,何必再插手前朝之事?”落薇飞快回道:“本宫若是不插手,如今执政参知空缺不设,岂非眼睁睁地瞧着太师纠集朋党、打压台谏,酿前朝宰辅独大之祸?”玉秋实忌惮她是怀疑她知晓了刺棠案的真相,但此事如何能够明说?她反击只说担忧宰辅势大——如今朝野上下皆有此忧,不然众人也不会支持皇后干政,料玉秋实反驳不得。落薇朝他走近了两步,低声道:“太师,你风声鹤唳,从前凡是得过本宫赏赐的臣子,你都要上谏贬谪。如今确是有一个真为本宫所用之人了,但你这一招用得太多,没有证据,陛下不会再信你了——本宫从前赏那些人的时候,为的就是这样的一天、寻到这样的一个人哪。”“娘娘便这样得意?”听了她这一番话,玉秋实仍旧不为所动,只有眼神锐利了些,“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忠诚,娘娘竟不担忧这样一条毒蛇有朝一日反咬你一口?再者,这世上哪有真正的不留痕迹,娘娘想要证据,迟早会有的。”他方说完这句话,便见叶亭宴不知何时出了乾方殿,走到近前,在二人面前行了个礼:“娘娘和太师怎地还未离去?”玉秋实侧眼看他,摇头叹了一声,很惋惜的模样:“老夫还以为,叶大人是识时务之人。”叶亭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神情来,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锦盒:“太师是说这样东西么?”落薇眼看着他从锦盒中拿出了那只水头上好的玉笔,故意道:“太师送这只玉笔给臣时,臣立时便想到了前些时日在银台瞧见的那几封积压折子,遣人去问,果然问出了户部这样的亏空!说起来还要多谢太师,太师不会误会臣贪图此物罢?罪过罪过,今日完璧归赵,望太师海涵。”他弓着身将笔递过去,口中又说什么“完璧归赵”,落薇听得有趣,以丝帕掩口笑了一声。玉秋实接过了那只他送出去的玉笔,却突兀松手,将它掉在了地上。玉百琢成笔,何其脆弱,当下便摔成了一地碎片,光华四溅。叶亭宴退了一步,下意识地伸袖为落薇挡去了可能迸溅过来的玉渣,口中却道:“哎呀,可惜可惜,太师怎地这样不小心?”玉秋实深深地看着二人,有些嘲弄地勾起唇角:“喜怒形于色,一事便自得,你们到底是太年轻了。”他拂袖而去,宽大的官袍在晚风中被鼓得猎猎作响,叶亭宴飞快地敛了面上的神色,换了一副冷漠和嘲讽神态。落薇朝前走了一步,在他身侧轻轻地问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问谁:“这话你从前便说过了,你以为这就算赢了吗?”他侧头看去,见她瞧着玉秋实的背影,露出一个发自眼底的笑容。“走着瞧罢。”这句话是她当年在御史台上对玉秋实说的。若无此句,恐怕她当年也没有破釜沉舟、孤身入朝,以一人对抗君相二权的勇气。语罢,她醒过神来:“陛下留叶大人说了什么?”叶亭宴顿了一顿,一本正经地道:“除了方才西南赋税一事,陛下还交给了臣一样旁的任务,恩赐臣今日不必出宫,可留宿朱雀或礼部外监,臣叩谢天恩。”他刻意咬重了“不必出宫”和“留宿”,落薇自然也听懂了他的意思,她微微点头,若无其事地道:“本宫先行,叶大人,回见。”叶亭宴弯腰行礼:“恭送娘娘。”是夜月色溶溶,庭中如积水空明,张素无守在殿前,子时的梆子响了不久,他便见一人兜头裹了素白披风,从后园绕行而至。见是他在,那人有些吃惊,张素无猜到是谁,便拱手行礼:“叶大人,今日李内人轮休,娘娘在等你。”他虽不知为何叶亭宴今日来此要裹一白色披风,岂不更加惹眼?但还是按捺下来,没有问出口。叶亭宴扯着那白色披风(),遮遮掩掩地进了殿?()?[()]『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甚至没来得及多看他两眼。
他脚步很轻,幸而落薇听了殿门开阖的细微声响,不用抬眼也能猜到他来了。殿中仍旧没有点灯——子时若点了灯,怕更会叫人生疑。落薇背对着他坐在一侧,面前是一个铜制的花盆,盆中两朵素白昙花正开得热烈无声,若她今夜入睡,怕还见不了这样美景。周遭弥漫着近乎妖异的昙香气,落薇打了个哈欠,回过神来,恰好见到叶亭宴解了身上的白色披风。那披风兜帽巨大,方才将他兜头盖脸地遮了,此时衣物落地,才叫人瞧了个清楚。他今日依旧盘发,却在发上缠了一根缀满小珍珠的红色发带,仔细看似乎还刻意描画了眉眼,身上藏青长袍清清凌凌,红金束带、宝相花纹——这分明是内廷女官的装束!落薇吓了一跳,手边扯下了昙花一片花瓣,回过神来慌忙对花道歉,却笑出声来:“对不起,对不起,叶三你……”也不知到底是在给花道歉还是给人道歉。她担忧自己笑得太大声,还伸手捂了自己的嘴,但仍旧有些忍不住,只好走近些,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叶大人貌若好女,描眉画嘴之后竟比我宫中的内人还美上三分,啧,你这般素衣夜行,我怎么觉得要比平素更惹眼些?”叶亭宴被她笑得黑了脸,但见她许久不露出这般真心笑容,便忍了下去,凉凉地道:“禁庭中人各司其职,哪有人同娘娘一般闲心赏美?我扮作女官,手捧披风,只道给贵人送衣,从礼部脱身,这才一路顺利。”落薇伸手拽拽他发间的小珍珠,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揽腰抱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娘娘喜欢臣这样装束?”落薇大大方方地抱着他的脖子,调侃道:“本宫喜欢得紧,依本宫看,大人来伺候本宫,不必净身做内监,只要扮作这个模样便够了。”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拿了手边桌上的一盒口脂,沾了些在手上,饶有兴趣地道:“来来来,本宫亲自为你涂些。”冰凉手指抚上唇来,叶亭宴抬眼盯着她,任凭她仔仔细细地为他涂好了。落薇抬着他的下巴,观察许久,颇觉得满意,她兴致勃勃地侧头取铜镜时,叶亭宴便借机托着她的后脑,吻到了她脖颈上。这一吻缱绻良久,等到他松口时,唇间方涂的艳红颜色已几近消失,落薇取过铜镜,只看见自己颈间多了一个殷红唇印。叶亭宴柔柔地道:“臣也很喜欢。”落薇白了他一眼,扯过一方帕子想要擦拭,叶亭宴揪住那帕子一角不许她擦,口中却说起了正事:“你知道今日陛下留我说了什么吗?”果然,说起此事,落薇立刻忘了同他抢帕子:“他有事要你做?”叶亭宴点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上次他夜行至此,不知因何起了疑心,便嘱咐朱雀七卫中位列第四的星卫去探查一番,查当夜可有侍卫缺班。”()落薇一愣:“他查出了什么?”“自然什么都没查出来,我借来的是朱雀卫服饰,他遍查禁军,不查司内,有何用处?”叶亭宴嗤笑道,“不过陛下听了,仍不放心,今日留我,是要我接着继续查——若非此事,哪里需要在宫中留宿?”“故而你今日为避嫌疑,才穿了内廷女官的衣物,”落薇恍然大悟,又觉得几分可笑,“托偷盗者寻觅财物,几时才能寻到……”叶亭宴揽着她站起身来,忽地又将人打横抱起来,落薇一惊,不得已伸手圈住他:“做什么?”对方一言不发地抱着她回了榻前,将昏暗的床纱一一放下,才道:“总觉得这样更安全些。”落薇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今日之事……”今日宋澜大发雷霆,将众人召去乾方殿,查问“西南赋税”之事,说起来,此事其实来源于一桩民间案子。五月初时,京都府忽地接了一封离奇诉状,上诉人并非汴都人士,而是来自十分偏僻的西南山区。状中所述之事十分惊人,京都府尹没敢直接转递刑部,便将刑部尚书胡敏怀请来吃了顿酒。胡敏怀与玉秋实交好,见后自然将诉状之事告知了玉秋实,玉秋实抬手将诉状压了下来。到五月中,叶亭宴与京都府尹因一幅名家字画结识,十分投缘,时常相约饮酒,某次席上,酒过三巡,京都府尹开口向他吐露了此事。叶亭宴得知是玉秋实压下了诉状,立刻遣人去寻递诉状之人,却发现他早已死于非命,连尸体都无人收殓。他觉得可怜,出钱买了副棺材,收殓之人为其落葬之时,却发觉这上告者将诉状另装入几截猪大肠中,吞入了体内。不过那状纸到底含糊不清,叶亭宴拿到之后,一时没有全然理解其中含义,直至玉秋实设宴相请,送了一只水琢玉笔给他。当时,他突然明白了状中写的“蓝田”“昆山”“兰溪水”是什么意思。于是接下来的几日,他去往银台细细翻阅,寻出了自去年年末开始被压在银台无人问津的奏折。搜罗证据之后,叶亭宴直接将一切摆在了宋澜面前,甚至没给玉秋实反应的机会。此事原也不复杂,去岁西南某处山林水泽间,忽地有人采出了好玉,引得周遭贫民跃跃欲试,九死一生地下渊采玉。谁料官府得知之后,立刻遣人封了那片水泽,随后奴役有下水经验的老采玉人下水采玉。这根玉脉十分危险,下水九死一生,但成色实在美好,琢出许多珍品。虽说水泽为官府封锁,但消息到底传了出去,三山之间立刻有许多人企图下水采玉、碰个运气。彼时西南为官的是玉秋实旁支亲戚,便写信求助,玉秋实为他出了个主意,叫他在当地加收了一项“玉税”。西南本就贫瘠,赋税不多,以此项为名,便是额外一笔收入,那玉氏旁支欣然接纳,借机苛税,年末政绩斐然,升官回京。“玉税”却被流传下去,其中一半所得,都被孝敬给了远在京中的宰辅。此事涉赋税、涉贪腐、涉包庇,宰辅能够拿出比宫中更好的玉,亦涉权势,落薇听叶亭宴将细微之处仔细又讲了一遍,不由赞道:“叶大人好谋算。”叶亭宴支手枕在她的身边,温言道:“你想除他,不能只凭一件事……”他握住她的手,在二人之间比划,声音很轻:“自然要一件、一件,一点一点地将他自己推进来——娘娘,如今你可以告诉我,你预备用什么方式叫他‘谋逆’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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