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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酒逢春(六)常照仰头看了一眼欲暮的日色,那日光在汴河的水面上铺出一层金色的光辉,行人来往如织,水波粼粼,碎金跃动。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走上刑台,从身侧侍卫手中接过一壶酒,亲自斟满了一杯,凑到苏时予唇边。宋澜不伤苏时予的性命,却认准了他受了落薇的指使,用了重刑逼他开口。或许是嗅到了酒香,苏时予含混地张了嘴,喝尽了他手中的那杯酒。辛辣的酒水划过喉管,他勉力睁开被血污糊住的眼睛,看向衣冠楚楚的常照:“平年兄……”常照道:“倘若今日天阴有雨,不可行刑,或许你还可以多活两日,叫他们想到来救你的办法。自从你反咬我之后,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救你,可惜朱雀守卫森严,又在禁宫深处,今日陛下朝令夕行,你说,他们还会来救你吗?”苏时予轻轻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常照听不出这笑声中是嘲讽多些还是愉悦多些,不过此时他亦无心多顾,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春雨连绵这些时日,今日天色却这样好,你一路从御街过来,看见了什么?”苏时予断断续续地回答:“街道、百姓……游船,与平时并无不同。”常照道:“你瞧瞧周遭围观的这些人,他们中有人在说你年少风流、叹你怎会落到如此地步,更多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说东市斩首之人必定罪大恶极,揣测你从前是不是伪装。这就是你们要守护的东西、守护的人吗?”苏时予费劲地抬起头来瞧着他:“你……你……”常照与他对视,忽地发现他的目光中不知何时竟然带了一丝悲悯之情。“这样的话……你从前不曾说过……你……因何对他们失望?”常照皱着眉,避开了他的视线,没有回答。苏时予环视一圈,目光落在远处的汴河上:“你也瞧瞧……今日夕阳这样好,汴河上有许多人,街巷间喧闹不已……这样的、这样的江山,不值得被守护吗?”常照攥着那只空了的酒盏,似是不想再听他言语,转身从高台上走了下来。有侍卫觑着天色提醒:“大人,想是快要日落了。”常照往左右看了几l眼,酒楼之上一片喧闹,遥遥有人在阑干之后冲此处指指点点;汴河上游船来往穿梭,安宁静谧到了极点;围在刑场之前的百姓凑头看着热闹,时不时有人交头接耳。只有他知晓,正有无数的禁军和皇帝亲卫,身着不起眼的服饰混在他们中间,他们仔细甄别着每一个人面上的神情,寻找行迹鬼祟的嫌犯。“他们不会来了。”侍卫忽而听见常照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他扔下了手中的判签,下令道:“斩罢。”刽子手远远地瞧见了他的动作,连忙喝了一大口酒,喷吐在行刑用的长刀上,那长刀十分锋利,雪亮得能够映出行刑之人的面容。苏时予从倒影中瞧见了自己鬓发凌乱的模样,忙拖着手边沉重的锁链,为自己整理了一番。那侍卫屏足了气,正要高声唱出“行刑”之令,却忽闻耳边马匹嘶鸣之声,有人纵马从闹市中疾驰而来,扑到了常照脚下。“大人,刑部大狱起火了!”常照不紧不慢地答道:“起火便唤巡辅去,来寻我做什么?”他说完这句就觉得不对:“狱中丢了犯人?”那来报的侍卫道:“正是,侍郎大人说丢了个要紧的犯人,如今上下忙着救火,或有疏忽,请常大人万要当心。”常照听见“要紧的犯人”时便想明白了几l分,这些时日他与宋澜的眼睛都盯在苏时予身上,几l乎忘记刑部大狱中还有一位可能与落薇有牵扯的人。今日苏时予行刑,宋澜将朱雀卫和禁军全部派出,巡守东市,却叫他们寻到了可乘之机,想办法救出了邱雪雨!不知为何,他想到此处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想要冷笑——自幼长成的情分摆在这里,苏时予破釜沉舟,完全不顾惜自身,可在这样的时候,落薇竟去救了旁人。一时间,常照望向刑架上的苏时予,刚想出言嘲讽一句,笑意便僵在了脸上。今日处置苏时予是宋澜临时起意——毕竟宋澜本意是为了引落薇现身,可他太过忧心近身之人不可信,索性提前了刑期,用以做试探。他已无暇多顾落薇是否有时间布置,只想知晓他和叶亭宴会不会将御前的消息泄露出去。落薇今日救邱雪雨,恐怕完全是从前的布置,她们要趁宋澜尚且心神不宁之时制造些混乱,借机出城。可刑部着火正撞上苏时予行刑,全然知晓苏时予与苏落薇之事的人只有他和叶亭宴,时间这样巧,如今宋澜的心中,恐怕已经断定他或叶亭宴中有一人勾结了落薇。常照立刻拽下腰间一块玉牌,吹了个口哨,有朱雀卫闻声而来,恭敬地接了他的玉牌。
“你立刻持此物进宫,面见天子,就说……”常照在他耳边低语了几l句,见那人去后,才转过身来。围观的百姓似乎都瞧见了不远处升腾的硝烟,但那烟在御街的尽头,分不清楚究竟是何处,不知是谁高吼了一句:“潜火队云梯过路,避让,避让!”一队禁军护着高大的云梯从街道尽头突兀出现,百姓尚来不及躲闪,互相推搡,一时乱成一片,常照往道前看了一眼,忽地觉得有些不对:“潜火队的云梯为何会从东市过?若要往御街,从来都是避让东市的。”他身侧之人便答道:“因今日春雨初霁,西街午后有戏班子开张,比平时还热闹了几l倍,潜火队想是听说此事,才更了路线。”“午后?”常照重复一遍,立刻变了脸色,“不对——”他转过头来,惊愕地发现那扛刀的刽子手不知何时已然被人无声地击昏了过去,而刑架之上血淋淋的苏时予,竟在这片刻之间不知所踪了!随即他又忽然想到,刑部这火起了不久,还不知烧得如何,怎么就能在这样快的时间里叫潜火队将云梯请了出来?落薇的人定然是隐匿在那高大的云梯当中,趁着经行人群混乱之时,一举击昏了刽子手,将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带走了。四周高楼上和人群当中的禁军回过神时为时已晚,常照握着腰间的剑,正想喝令众人拦住前行的云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汴都的潜火队上不避天潢贵胄,下不避文人百官,他若能从云梯中搜出嫌犯还好,若是他们多留了一个心眼儿,立时将人藏去了别处,他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一个阻拦潜火队的大罪名!常照顷刻之间将前因后果想了个清楚,发觉自己已落入这二人的算计当中,无计阻拦,他不怒反笑,顺阶下行,翻身上马,吩咐众人暂且守好此处、不要引发民众混乱之后,便飞奔而去了。落薇换了身上的禁军衣物,拿帕子擦拭着苏时予小臂上一处伤口,那帕子顷刻便被血浸透,她也不在意,只是急切道:“兄长,你要撑住。”苏时予意识含糊,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做安慰。游船之外便有人躬身进来,问道:“苏娘子,如今我们是走城门还是渡口?”他瞧了苏时予一眼,担忧地道:“我们走城门处,可扮作外邦商队,渡口则可称是江南的世家,来京游览。一应籍册文书小人都已预备好了,只是如今……苏公子出现得突兀,尚来不及为他预备,如今盘查森严,定要上船来搜,我们该如何应付?”落薇攥紧了苏时予的手,垂着眼睛飞快思索起来。藏身在乌篷船中时,刚看见常照走上台去同苏时予言语,落薇便突兀想起元鸣方才说,换邱雪雨进去的那个人带了火石火油。邱雪雨从狱中失踪是件大事,必然不能随意地遮掩过去,叶亭宴本就想在刑部放一把火,叫她们借着混乱出城去。这把火本要搁在后日放,可情况有变,她如今便要出城,所以她猜测,在二人走后不久,放火之人就会动手。电光石火之间,落薇忽然生了一个念头。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救人是难上加难,唯一能够赌一赌的,便是制造一些更引人注目的事情。此念一生,她当机立断,马上叫那船夫顺河下行,直奔城中最大的潜火队而去。如果她不曾记错,离内宫最近的云梯就在此处。落薇本以为还要废一番周折,不料她抵达潜火队门前时,便见那云梯已从正门出来,跟随而来的还有一队禁军。她和邱雪雨混到禁军中,立刻被为首之人认了出来,那为首之人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告知她,叶亭宴和彦平从宫门出来后不久,听说刑部着火,立刻派了这一队人来此处取云梯。“公子说,若是赶巧,定能遇见二位来。”如今想来,西街上突兀出现的戏班子和聚集人群,恐怕也是他出宫时思索着布置下来的。落薇回过神来,只觉得心惊肉跳——闹市之中禁军与百姓混在一起,只要出一点点差池,她们必定不能全身而退。有人另备了一艘游船来接应,她将苏时予用披风裹了,顺利地带上了船。如今的问题,便是如何能将他一起带出城去。叶亭宴向来谨慎,今日可算是最为冒险的一次,不知会不会为他自己招来祸患?落薇思索再三,下定决心道:“走渡口罢。”苏时予如今重伤,马车逼仄,定然掩饰不了血腥气。若在船上,好歹能够遮掩一二,不过他如今不能挪动,置于何处才能躲避盘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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