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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照水(三)叶亭宴来访时,玉秋实正在瞧着一份手边的邸报,抬眼见绿荷丛中粉衣郎,不免一怔,随后道:“叶大人,坐。”二人相约之地是汴河上隶属于某座青楼的凉亭,时为夏日,荷风送香入亭中,周遭荷叶也生了老高,倒成了极佳的遮掩,纵然是夏日里时常来往汴河的各色游船经过时,也瞧不见亭中的人物。玉秋实穿了一身深青道袍,十分古旧的颜色,而叶亭宴则穿的是素爱的淡粉薄纱文士袍,也不曾带冠,简单地插了一支花状玉簪,也不知是什么花。二人对坐,任谁也想不到此为天子近臣,只觉一和蔼老人、一年少公子,赏心悦目而已。国朝男子雅好风流,如此打扮虽状似冶游,却也无过,玉秋实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一侧的随侍女郎提着银壶为二人倒酒,也忍不住一直偷瞧。玉秋实瞥过那女郎头上的赤金发钗,笑道:“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1],老夫浊眼,从前竟未瞧出来,叶大人好风流。”叶亭宴神色不改,应着他笑道:“不敢,不敢。”玉秋实给那女郎递了个眼色,正要吩咐人下去,忽地心念一动,试探道:“亭宴若喜爱,我今日将佳人赠你,听闻你府中尚空,得一红袖添香,岂不美哉?”岂料叶亭宴眼睛都不眨地拒绝了:“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2]。多谢太师美意,只是早在年少之时,父母便为我与挚友之女定了一门亲事,北境皆知,我已有未婚妻子了。”他遣人到北境打探叶三公子之事时,倒也有所耳闻,只是年青子风流乃常事,不想他竟拒绝得如此干脆。怕也是因为这是他开口赠的人罢了。玉秋实呵呵一笑,挥袖调侃:“尚未完婚,亭宴的未婚妻子便放心你独身进京求前程?”叶亭宴温言道:“我求前程,也是为了妻子,何谈放心不放心。”玉秋实举杯赞道:“君乃忠贞郎君。”对方仍旧面色不改:“太师谬赞。”饮罢了,玉秋实重新拾起手边邸报——五月廿一日邸报,恰是叶亭宴所写。他一边垂眼瞧着,一边思索,此人入京已有半年,越来越得宋澜信任,如今已是服绯之人,升迁之快国朝罕见,想必极解上意。暮春场案后,他才真正探得此人深浅,那时他还不知对方已为皇后所用,叶亭宴快刀砍去了他一条臂膀,却没有叫他惊怒,而是开始思索,若除之不去,不如拉拢为用。早知他心比海深,点红台上便不应作对的。但玉秋实鲜少见到他这般奇怪的人——金银财宝,他似乎不缺,哪怕是送上门的定州红窑、顾渚紫笋,皆被退回;功名权势,不需他许,如今他在朝中炙手可热,任凭台谏日日上书,仍旧一路高升。至于佳人美色,他方才也得了答案。旁的东西,他在朝中浸淫多年,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他看不出来此人胸中是不是藏了天下苍生、揣了滚烫理想。他就如同一汪幽幽深潭,水面波澜不惊、善容万物,看似一无所求。怪不得能得信赖,简直不贰孤臣。所以在会灵湖前设计、发觉他投奔了皇后之时,玉秋实着实好奇,皇后到底许了他什么东西?他今日邀他赴宴,又着意唤“亭宴()”,以示前嫌不计的拉拢之意,可对方依旧淡淡,甚至如此打扮≈ap;dash;≈ap;dash;换作旁人,此举甚至可以视为侮辱,可他神态自然,就如随意穿衣、来赴亲友之宴一般。二人对坐闲谈,捡几桩朝中趣事随意谈了谈,言语亲密得如同旧友,肴核既尽时,叶亭宴甚至兴起,借着一分醉意,拈了一根竹筷击打酒器,漫声吟了一阕《满庭芳》。玉秋实和了下阕,与他相视大笑≈ap;dash;≈ap;dash;可在望着彼此眼睛的时候,他们都能瞧得出来,彼此眼中,是完全没有笑意的。见他不肯开怀,玉秋实也无可奈何,想到有朝一日必要亲手除之,连念了好几声≈ap;ldo;可惜1[()]1『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叶亭宴临走之前,像是忽地兴起一般,突兀问了一句:“太师,你三度遭贬,得蒙先帝赏识、扶摇直上,中年拜相,左右逢源,如今权倾朝野,为臣二十三年来,太师可有愧悔之事么?”他这话说得可算无礼,玉秋实持杯之手一僵:“亭宴这话什么意思?”他问完,见叶亭宴下意识地将手覆在了自己受过伤的右肩上,露出一丝苦笑:“太师,臣出身将门,原也应当纵马荒原、挽弓边野,效仿父辈,成为守护天下的将帅,只可惜……爹爹早逝,长兄身涉叛案,为臣落了一枚屈辱印记,颠沛道中,亦损了臣的健康,叫臣再也成不了从前梦中模样。自家门败落后,十年深恩负尽,回首往事,时常觉得恍惚,倘若兄长自当年的幽云河之役中生还,这一生又当如何?”他所言之事分明与方才问的有无“愧悔”全无干系,可玉秋实听了,竟觉愕然,心中旧事涌来,百感交集,一时无言。不过他到底老成,片刻之后便恢复常态,掩饰道:“宦海沉浮,将门更险,起伏乃常有之事,亭宴到底因祸得福,做了文官,倒比武将更得尊崇些。”叶亭宴紧紧地盯着他,从他眼中看出了一闪而过的失神。他唇角的笑意渐渐凝住,语气也比从前更冷了些:“太师说得是。”他饮罢了手中最后一盏酒,挑衅一般将酒盏倒扣在了玉秋实的面前,拂袖欲走,玉秋实到底因他的放肆生了怒意,在他身后冷冷地道:“小儿无知狂妄,以为倒向你主,她便能保你一生么?笑话,今日老夫也只是惜才,想要点你一句,你主同陛下之间的裂隙,天人难补,只盼有朝一日,你不要与她同入地狱才是。”叶亭宴脚步一顿:“……天人难补?”玉秋实意识到自己失言,再不肯多说,只翻阅着手中邸报:“叶大人习的是颜体?此书庄严雄浑,若非自小习之,总有不足,大人尚需加勉。”()他改口“叶大人”,又讥讽他所书颜体笔力不够,但见叶亭宴闻听帝后有隙后惊疑不定的神情,还是缓和了面色:“恰好,老夫于书法颇有心得,倘有朝一日亭宴想不通其中关窍,可至玉氏宅邸一谈。”玉秋实话音刚落,方才倒酒的那名女子便悄无声息地从亭外飘进,手中递来一个锦盒。叶亭宴接过一观,发觉其中是以翠玉琢出的玉笔一支,笔杆修饰为竹,通体透彻、不见半分杂色,瞧着便有千金之贵——这是一件天下文人见了,都会心生喜爱的礼物。礼盒捧去,玉秋实也未抬头,直至人声远去后,他方看向为自己倒酒的女郎:“锦盒在否?”女郎低眉顺眼:“被那位貌美大人带走了。”于是玉秋实大笑,指着面前荷丛道:“到底不能免俗,金钗金钗,寻一朵开得最好的菡萏,来为我下酒罢。”汴河上花开正好,琼华殿中的莲花今夏亦长得旺盛,六月初时,李内人蹦蹦跳跳地经过那方挤满芙蕖的小池塘,带过一串悠长的蝉鸣声。她照着落薇的吩咐,捉了一大兜蝉,搁在园中精心养着,忙完了欲回殿中时,却发觉张素无正守在门前。见她来,他也没有推开身后的门,而是引她一起坐在了门前的廊柱下。
想来殿中应是有客人。李内人原名为“阿嫣”,五岁便进了宫,也不知爷娘何处,只知应是姓李,她从前一直在浣衣房为婢,“阿嫣”这个名字,是掌事宫人随口取的。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张素无来后,同她言语多了些,她便觉得有些不好。“嫣”虽是好字,可大胤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个“阿嫣”呢。得知张素无从前供职于藏书楼后,她便央他为自己取个新的。张素无择了“朝兰”二字,却叫她先去问皇后娘娘好不好。落薇听了是张素无取的字,拊掌笑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3],离骚的句子,自然是好的。”她写了“朝兰”两个字赠予她,李内人得了新名字,又不解道:“张先生为何要叫我来问娘娘?”落薇笑道:“素无是担忧你用此名须讳,因为我的字也有一半出自这一句,不过倒是无妨,毕竟只有一半。”那时候李内人才得知皇后字为“落薇”——禁宫中人都称她“娘娘”,偶见外臣,最多是敬一句“苏皇后”,就如同众人都叫她“李内人”一般。久而久之,那些芬芳美丽的闺名,便渐渐为人所忘却了。“‘落’字出离骚,‘薇’字出诗经,一为落英,一为采薇,都是高洁之物。择‘絮’字做名,意为才;在‘风骚’中各取一字,意为德——名和字,都是父母师长的祝福和期望。”四下无人时,皇后同他们说话没有什么忌讳,事后张素无总会反复告诫她不可出门乱说,若被人听去,免不得要弹劾皇后溺爱内臣。李内人——如今可以称为“朝兰”了,朝兰听了皇后的话,便感叹:“原来这名、这字,竟有这样多的讲究呀。”又缠着她道:“娘娘再为我讲些可好?娘娘最喜欢的名字是什么?”皇后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忽地有些哀愁——她的忧伤在无人时表露得十分明白,眉宇微蹙,眼神闪烁,她服侍了这些时候,看得清清楚楚。落薇提着笔在宣纸上点了三滴水,却没有写下去。朝兰本以为娘娘写的是皇帝名讳,后来张素无偷偷告诉她,娘娘应该是在想念从前同她一起长大、却早早逝去的旧友。他在她手心比划了一个“泠”字,又写“灵晔”,怔了片刻,缓缓地补了一个“承明”,朝兰好奇道:“最后一样是封号么?好亮好亮的名字们啊,又亮又冷,像……像远星。”张素无为她解释:“‘泠’是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经》,意为完美的道德。‘灵晔’是闪电的别称,《楚辞》中亦有载,‘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4],‘耀灵’是太阳,‘晔’为光耀,故而他的号是承太阳之明——确实是很亮很亮的。”朝兰咋舌:“不知道谁用得起这日月星河之大的名字……啊,等等,‘承明’?这不是——”张素无冲她比“嘘”的手势:“噤声,噤声。”朝兰捂住自己的嘴,却偷偷问:“你见过那位皇太子殿下么?他是不是像这名字一般亮?”虽不知“亮”这个字用来喻人是什么意思,但张素无仍旧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朝兰不信:“有多好?”张素无有些出神:“和娘娘一样好。”“我不信,哪有和娘娘一样好的人?贵妃娘娘虽然也很好,但是总爱发脾气,不如娘娘温柔。”“是有的,不过我也没有见过比殿下和娘娘还要好的人,就算见过,也觉得不如他们好。”朝兰想了半天,得意宣布:“你见过殿下,才觉得他好,我只见过娘娘,自然只觉得娘娘好。天下好人有许多许多,但于我们而言,他们就是最好的。”张素无愣了愣,赞同:“你说得对。”朝兰同张素无一起坐在廊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这段几日之前的对话,她心中一动,问道:“张先生,我忘了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张素无便回答:“平素、空无,是佛经中的词,我自己取的,前尘往事俱空无的意思。”朝兰惊愕道:“怎么会空无,张先生也没有亲人么?”张素无缓缓回忆:“从前好似有个兄弟……”他没有继续说,朝兰本还想再问一句,张素无便转而问:“你去做什么了?”于是她便忘了自己本来的问题:“捉蝉!如今陛下不许杀蝉,娘娘便叫我捉些来认一认,我本以为蝉都活得很短,谁知娘娘说也有十三年蝉、十七年蝉,我便捉了放在园中,看看它们能活多久。”话音刚落,大殿门便开了。一个装束贵重的年轻夫人从殿中走出,离去前还复向落薇行了一礼。朝兰便回礼,心中还想娘娘近日好似见了不少旧友,这些旧友多为朝中大人的内眷,从前她们来拜会,娘娘大都推辞了,如今却不知为何,一概接见。这人刚走,皇帝身边的刘明忠便来传话,说陛下请娘娘到乾方殿议事。“本宫即刻便去。”落薇回到殿中,将手边一方锦帕丢进盆中——这帕子是她今日从藏书楼簪花处所得,方拿到手便听说有客来访,不得已一直攥在手中。铜盆字显,只有一行。——臣愿助娘娘六月初一日肇始。此人虽然当日说她鲁莽,可事到临头,到底还是与她站在一起的。落薇露出一丝笑容,她攥干了那帕子,置于烛火上燃烧,朝兰推门进来时,只看见虚空中好似有火光一闪,随后火光化为灰烬,落在了她的身前。落薇转身到内殿更衣,边走边问:“刘明忠可与你说是何事了么?”朝兰努力回忆:“刘先生说,事涉西南赋税,陛下今天恼火,不仅传了娘娘,还传了户部侍郎、银台官吏,太师亦至,想来是大事。”落薇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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