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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5 章 目窕心与一(第1页)

目窕心与(一)大胤靖和五年炎夏之日,厄真部大君乌莽率部偷度阴山,先后偷袭了长安和汴都两座中原重城。是时北疆战事尚未平定,大军中道未归,乌莽攻城不过一个时辰,汴都大乱,连皇帝都换了平民衣袍,预备弃城而去。其时阴云密布,忽有王兵天降,大退敌军。当年死于扑朔迷离的刺棠案中的承明皇太子泠,竟然死而复生,率领王军回到了汴都。在谷游山之变中“身死”的苏皇后,亦随军回到了汴都城中,与他里应外合,先一步入了皇城。次日,太子泠在御史台上烧了一副亲手所书的《哀金天》。此局无异于承诺永不复究金天案中受到蒙蔽的士人臣子,并令史官抹除所有的附和之诗。在户部尚书张平竟、修撰了国朝大典的甘侍郎及帝师方鹤知保举之下,文武百官聚集于乌台之前,齐呼千岁,认下了承明皇太子的身份。御史台以先太师玉秋实亲笔所书的供状为证,当即宣布再审刺棠案。只是太学诸生等不得御史台的审理,在皇太子登乌台的那一日黄昏,他们便赤手空拳地上了汀花台,推倒了那座“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众人跪在金像之下,掩袖而泣,后又唱起了屈子的《招魂》。那三尊跪地雕像也随着石碑的倒塌,被砸得粉身碎骨,变成了一堆破碎的石块,沉沉地落入汴河水中。水流卷挟着一块一块碎片奔腾而去,仿佛为其中的灵魂求得解脱,将他们一并渡往远方自由和广阔的新天地。“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众臣捧着笏板候在乾方殿外,日已西沉,夜色昏昏,东方隐有月影,含光未露。宋澜死死抱着怀中的国玺,缩在乾方后殿的书案之下。耳边传来木门推开时轻微的“咯吱”声。宋澜没有抬头,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伸着一只手四处乱摸,没过多久,他果然在书案下寻到了他盛怒砸下的菩萨塑像。那塑像落地之后摔掉了一只手臂,随后被甩到此处,没有宫人敢将它收走。宋澜像是寻到了救命之物一般,将它端正地摆在身前,调整姿态,在逼仄的书案之下蜷缩着跪好,“砰砰”地叩首两下。方才推门走进来的人在殿中点了一盏蜡烛,耐心地等他拜完了,才开口唤道:“子澜。”宋澜说服了自己无数遍——叶亭宴伪装宋泠,必定是落薇的指使,她是想用这个人做棋子篡位自立。也正是因为笃信这一点,他才觉得天下不会信、百官不会信,他在乌台上绝不可能成功。可听了这一句呼唤,宋澜忽然如坠冰窟。尽管他再不愿承认,都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他根本没有死。叶亭宴真的是宋泠。所以在北境初见的时候,他就可以投其所好,每一句话都说到他的心尖上;所以他在朝中游刃有余,能够顺利地处理他和朝臣之间的关系,每一件事都算无遗策;所以他与落薇是天然的同谋,所有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倒戈缘故,这一刻都得了完整的解答。所以……他明知可能会自投罗网,还是毫不犹豫地回了汴都;所以他凭借这样一张陌生的脸,还是硬生生地叫天下认下了他的身份,只用一日便翻了刺棠案!宋澜从案前爬出来,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咬着牙应道:“……你来了。”宋泠将手边的剑搁在案上,淡淡地看着他。他永远都是这样,甚至连一句话都不需要说,只一个眼神,便能轻易勾起他内心压抑和潜藏的恶毒。“你来做什么?”宋泠略微垂了垂眼,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声音。“——请陛下晏驾。”“哈哈哈哈……”宋澜用手指着他,大笑出声,“你要我死,我若不肯就死,你当如何?难不成,你要弑君、弑弟不成!”宋泠毫不动容,甚至学着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若不肯就死,更合我的心意,你以为,我甘心让你死得这么痛快吗?”宋澜喘着粗气,嘴唇颤个不停。满朝文武已然择了新主,玉秋实死后,他尚未来得及收拢人心,便被一桩一件的事情砸得心烦意乱,白白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想来,那些事情,必定是他们故意安排的!他对从前与落薇交好的清流文官不屑一顾,心腹多是如叶亭宴一般的弄权之臣,可这样的臣子,他若不用很长的时间拉拢、算计,让他们为他效死,一朝风云突变,他们自然知道选择谁才是最有利的决定。胜负已然分明。宋泠叹了口气,忽然向他走了过来,坐在了他所置身龙椅的另一端。“罢了,其实……我来见你,是因我确实很想亲口问你一句,当年我便问过无数次——你,到底为什么?”宋澜张了张嘴,还没开口便被他再次打断:“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说一句实话罢。”宋澜抱着国玺的手松了一松,他咬着嘴唇,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识得我的母妃吗?”他不想再伪装,此时连一声“皇兄”都不愿叫。宋泠道:“自然,厄真部的细作。”“你居然猜出来了?”或许是确信他没有死后已失生志,宋澜长舒了一口气,像个阴谋得逞的孩童一般,得意地道,“不过你肯定也有许多事情猜不出来——譬如,你娘是怎么死的?”宋泠怔了一怔,他僵着脖子转过头来,缓缓地问:“你说什么?”“别这样看着我,跟我可没有关系,我也是近日才知晓的。”宋澜丢了国玺,举起手,摆出一副无辜神情来,“就在随云将我的孩子掐死那一日,我带着满身的血,闯到太后大娘娘的殿中,我想问她一句,她可是我娘啊,她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妃子杀了我的孩子!”提起此事(),他颈间青筋迸起?()?[()]『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目光也变得狂热起来:“结果,她向我坦白了她的身份——厄真部当年派了那么多细作,混在宫人当中、混在官眷当中,只有她爬得最高,爬到了皇后身侧;胆子也大,大到算计爹爹、有了身孕,叫他不得不给了她一个名份!”“你知道她为何被幽禁于兰薰苑吗?当初她和你娘一同有孕,还装着恭敬,自请侍奉,结果二人同日分娩,你娘的孩子没了,我却活了下来。自此以后,你娘一病不起,不到五年便悒郁而终。”“你为何不说得再清楚些?”宋泠冷冷地道,“宫中传言,是你母妃害死了皇后的孩子,可惜当年朝局纷乱,琼华殿中人心不齐,没有任何证据。你母妃生产之后正是虚弱,泣涕涟涟地说自己冤枉,在殿前跪死过去,再醒来时便已失了神智。母亲顾念着与她的情分,到底没有忍心杀她,只将她幽禁在了兰薰苑。”“原来你竟是知道的,”宋澜扑过来,抓住他的前襟,“你爹娘和你一样蠢,就为了什么仁善名声、为了什么情分,便轻而易举地放过了这个可疑的凶手?他们若知晓她是厄真部的细作,怕是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罢。”宋泠攥紧了手指,问:“她在你面前承认了?”“当然,不是她杀的还能有谁?那个孩子、你未见天日的弟弟,刚出生不久便被她活活捂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医官反复查验,都不能确信他究竟是先天不足还是为人所害。”宋澜轻声道,“那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本该千万荣宠加身的人,你既然知道这件事,竟还能来关照我?他若知晓,一定会恨死你这个兄长的!”宋泠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攥着自己前襟的手指,面色阴鸷,没有说话。“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宋澜言语一转,又像是失心疯一般自怜自哀起来,“你、你爹,你们既要仁善,又不肯将事情做得囫囵了!我母妃担着害人的名声被幽禁,阖宫上下,谁敢养她的孩子?一个没有养母、被父亲遗忘的孩子,就算被交给宫人照料,又会是什么下场?”不等宋泠开口,他便道:“我知道你那时候年纪小,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关照我?我好不容易活到晓事的年纪,兰薰苑许进不许出,可我还是闯了进去,就算母亲是疯的,在她身边,总比在那群宫人身边好得多。”“后来我却发现,母亲其实疯得并不厉害,与她住在一起之后,一日里,她总有些功夫是清醒的。清醒时她便会拉着我絮絮抱怨,说爹爹无情、说皇后恶毒,说这后宫当中没有一个人记得我们,世事炎凉、天道不公,她还说了你——”宋澜一口气说到这里,面色通红,缓过一口气之后却平静许多:“她承认她是细作时,我不明白,她聪明绝顶,将自己折腾到如此地步,难道能够更好地为母国尽忠?直到她挑明了,我才恍然大悟,从一开始,她都只是为了我。厄真要他们这些细作想办法挑得国有内乱,她有孕之后便下定决心,要为你培养出一个不择手段、暴戾恶毒,却又极善伪装的兄()弟。她要叫我与你争夺江山,闹得同室操戈、山河动荡,这样他们厄真部才好坐收渔利、一雪前耻。”原来如此。宋泠脊背发冷,勉力平静之后才想清楚了事情的全貌——从二十年前,或者更早,厄真部联合北方诸部与大胤交战,却屡战屡败。痛定思痛之后,他们向中原派遣了无数的细作。宋澜的母亲是其中的佼佼者,她隐忍蛰伏,害死了皇后的孩子,将自己贬入冷宫、韬光养晦,为宋澜灌下仇恨的种子,盼他有朝一日能够搅弄得国内大乱。届时厄真部养兵多年,自然可以一举南下,攻占大胤全境。此举亦是在赌,只不过当年送来的所有细作当中,只有宋澜的母妃一人做到了。只差一步——若他死在当年,若没有落薇这些年来的筹谋,这个计划定会大获全胜。“她真的很懂人心,她在我耳边絮絮说的那些话,其实并非全是咒骂。她也时常感叹,说爹爹慈爱,总有一日会想起我;说皇后仁善,就算不信她,也不会牵连到我身上;说你,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长,连侍奉的宫人都知晓,你爱护兄弟姐妹,深得人心——有一段时日,我真的很渴望见到你,甚至相信了她的鬼话。每一年生辰,我都在虔诚地祈祷,祈祷你会记得、爹爹会记得,来施舍我一块糕饼,哪怕只有一块糕饼!”“我等了一年、两年、三年,等到自己长大了,终于明白她在骗我,你们永远都不会来的。”宋澜伸手擦去了颊边的眼泪,语调变得漠然:“我求着侍奉我的彦雨,演了一场大戏,本想将你引来兰薰苑,不料来的却是——”他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窗纸上映出的剪影。落薇就站在殿外,她离得这样近,二人所有的言语,她自然都能听见。“你终于随着她来了,见面便唤我六弟——原来你见过我啊,在阖宫宴饮、爹爹终于想起我的时候,可惜那个时候我还不晓事,装扮一新地被嬷嬷抱着,你们便以为我过得还不错。你若不唤那一声,或许我后来还不会那么恨你,你既知道我是谁,为何不来救我?”“你若恨我,那便杀我,汀花台上那三个人、金天案中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与你又何怨何愁?”宋泠拎着他的衣领,压抑着愤怒喝道,“难道全天下都欠你的不成!”宋澜奋力推了他一把,嘶吼道:“我就是恨你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为何直到今天,你先问的都是他们的性命,他们的性命与你有何干系?你没有私心吗、不曾有恨吗,分明……我这些年常梦见你,看见你,我就会想起当年五哥说,我是为你这个英雄捧剑的影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我就永远比不上你!”“我揣着这个心思战战兢兢地仰头看了你许久,后来我去读书,书上说‘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1],我这才生出与你一战的勇气!”他踉跄着在龙椅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道:“我这无父无君、无亲无友的天地孤生,万物弃我而去,便莫怪我悖逆!天责我,我就逆天而行,水来淹,我便尽覆雨泽!天生万物以孤我,我纵要踏碎凌霄又有何错!”()月光忽然倾入殿中,宋澜扶着冰冷的金雕,侧头看见落薇掩了殿门,走到了宋泠的身边。?想看雾圆的《刺棠》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只要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便仿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系,没有任何人能将他们分开。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目光穿过葱郁的芭蕉叶、穿过萧瑟的梅园、穿过春日所有飘着花瓣的红墙甬道,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就会生出刺穿心肺的嫉妒。落薇握住了宋泠的手,朝他看了过来。

她不曾见过他的歇斯底里,他逢人逢事三分假面,就算是当初她在谷游山上坦白时,宋澜也不曾露出过真实的自己。今日死期将至,他终于弃了先前所有的伪装。“他为何如此信你?”宋澜泪流满面地注视着落薇,放缓了口气,“你为何不曾对他生过怨?你可知晓,发觉他活着,都不如发觉你仍站在他的身边更让我痛苦。他是天之骄子,已经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了,我却什么都没有,费尽心力讨来的,都是你可笑的怜悯。”“因为你从来不曾像他一样爱过旁人。”落薇静默了良久,才仰起头来,轻声答道:“你不曾爱过,不曾爱过我,也不曾爱过这个天下,今天我才发现,或许你连自己都不爱,你的眼中永远都只有对自己的怜悯。那一句‘未穷青之技’就是你的注解,你从书中学来的是什么、从他身上又学来了什么?已识乾坤大,空负草木青,你就是那样,高居云端的、永恒的,肉食者啊。”“我看到的是他的不足!”宋澜一哂,“史书中早有胜利者写了定论,为君,要做天道一般的主人,他不需要‘爱’、不需要德行,他只需要铲除一切挡在前路上的障碍,利用一切对统治有用的东西,善恶不论、是非不论、好恶不论、取舍不论,仁义和痴情,都是他登天的阻碍。我虽做得不够好,却比他好得多,今日一切,也不过是你们棋高一招罢了!”说到这里,他便朝宋泠怪异地笑起来:“你这么憎恶权术,最后还不是要以此杀人?你同我又有……”宋泠打断了他的话:“说到这里,你先前问我为何还是这副模样,我倒能回答了。我不屑你的权谋,身死小人手,也能从无间地狱拖着残破身躯爬回来。因为我躺在泥潭里也能赏月,身在乌涂中,也要挣扎着开天下最清净的花——只要一粒种子,我的道,便永生不死,你杀不死我。”“我还要谢你,谢你和玉秋实叫我明白,此物也不是一文不值。权术若用于守护,自然不会如此不堪,它能守人,便能守道。你本来也有机会的,可惜你为君以诡,怕是永远也悟不到了。大厦倾时,便是天人共诛之,缥缈史册,三千朱笔,早为你写了你的结局,你既读过,可能看见自己的下场?”宋澜跌坐在龙椅上,笑道:“成王败寇,安会瞧不见?可直到这一刻,我也不曾悔、不曾痛(),纵然黯淡无光,注定湮灭在这黑暗的永夜,我也该拼尽全力,与不公的命运抗争!哪怕、哪怕只擦出了一瞬的火花,于我而言,那便是永恒的、灿烂的、华美的一生。你们在意之人的鲜血,才是我的注脚,做肉食者,总好过做草芥。()”他眼睁睁地看着落薇与宋泠挽着手,离开了昏暗的乾方后殿。≈ap;ldo;不杀你,不足以为那些云上的亡灵祭奠,我会将你送回燃烛楼那个地宫当中,然后封死那个地方。我不会去瞧你,也不会记得你≈ap;dash;≈ap;dash;我不该来问你,因为你直到今日,仍觉得一切都是他人之过。你既死不悔改,你我之间的骨血亲情,便尽于此地,当年我流在地宫中的血,便是对你最后的赔礼。?[()]?『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你便在亘古的、从太初到永劫的孤独当中,忏悔和死去罢。宋澜终于感受到了胸腔中一种沉闷的痛楚,他徒劳地张着嘴,想如同从前一般挤出一串哭声,或是歇斯底里的咒骂,或是含悲忍辱的乞怜,可他如同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人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殿中拖了出去,他浑浑噩噩,抬头望天。月初之时,没有月亮,连如勾的弦月都没有。“再看一眼这月亮罢,今后便再也见不到了。”这句话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随即他重重地落入尘灰之中,任凭侍卫将他头顶的光线尽数填满,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宋澜在黑暗之中摸索,却不知被什么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抬起头来,他却在臆想中看见了躺在榻前的高帝。如同被蛊惑一般,宋澜连滚带爬地凑到了他的近前。他记得他此时的模样,这是刺棠案那日的深夜,高帝听闻宋泠遇刺之后呕血昏迷,玉秋实守在近前,在皇室众人到来之前,先将他叫了过来。来前,他背着玉秋实,从手下的医官那里讨了一副催发高帝头疾的药。高帝多年头风,发作起来痛不欲生,他端着药碗走到榻前,心尖发颤。高帝恰好在此时醒来,眯着眼睛唤了他一声:“子澜……”宋澜手一抖,险些砸了那碗汤药,他抹着眼泪跪了下去:“爹爹……”高帝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如今病得昏昏沉沉,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为何独自在这里:“好孩子,你、你去把你五哥唤来……”五哥?高帝爱重皇后,自然无法强迫自己喜爱这个不合心意的孩子,虽说宋泠将他的遭遇告知他后,他愧疚不已,立刻将他送去了资善堂。可从始至终,无论在宫宴上还是私下里,他对他的关怀与所有人都无二样。甚至连这样父子独处的时间,都屈指可数。他跪在榻前,期盼着他在濒死前能说上一句,可等到如今,只等来了一句“五哥”。宋澜听见自己如同游魂一般地道:“是,爹爹,你先将医官送来的药喝了罢。”丧钟响彻上元节的夜晚。玉秋实跪在殿前重重叩首,嗑得()额头乌青,他失魂落魄地从殿中走出来,抿着嘴唇,将所有的表情敛去,只余下悲痛欲绝的茫然:“老师,爹爹去了。”“殿下不要害怕。”怕……确实是要怕的,可他所害怕的,并不是无父无母、无师无友,而是面前的玉秋实、是落薇,终有一天会知道他做下了什么事。玉秋实原本只想在刺棠案后推宋澜为储君,却不料高帝因此崩逝,他愧悔不已,病了好几个月。既然做下,便没有回头的路了。从那日之后,他小小年纪,竟也患了头风。宋澜抱着脑袋,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起来,可眼前的一切却如同目连戏般在他面前接续上演,玉秋实和高帝的身影相继消失后,他耳边又突兀响起一个年老的女声。那是他被激得气血上涌、一剑洞穿成慧太后前胸时,她扑上来贴在他耳边的言语。“你们的……军队……打过塞明河前,娘也有兄弟姊妹……若不是他们都命丧胤人的兵刃之下,我何必九死一生地来到这里……我的一生,都毁在你们胤人手中,幸、幸好……”她低低笑起来,声音仿佛淬了毒汁:“对了……你猜猜,是叫带着厄真血脉的孩子篡了大胤的江山更好,还是叫同胞兄弟反目成仇更好?”他松开手中的剑柄,茫然地道:“你说什么?”她却落下泪来,如同抱着珍宝一般叠声唤他:“我说,子澜,子澜,你猜猜娘当年杀的孩子……究竟是自己的孩子,还是皇后的?看见你的贵妃抱着孩子时……我一下就想起了他,他那么小、那么软,不知他会不会……”宋澜摇晃着她的肩膀:“娘,你在说什么!”可她气息渐弱,已在他怀中失了生息。“哈哈哈……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永远都别想知道,你到底是……谁的……”这声音如同噩梦一般萦绕在他的耳边,宋澜趴在阴冷的稻草中捂住耳朵,蜷缩起身子来。“我身上流着的,是厄真的血,”他自言自语地道,“下贱的蛮夷血脉……这都是你留给我的……你在来到皇后身边之前,还伪装边境女子,向许多人哭诉过你的家破人亡……你眼光不错,这群人里……玉秋实得了爹爹重用,他当初挑我,也是想到了你的缘故罢。”“不对,你这样不择手段……说不得我根本不是皇家血脉,是你骗了爹爹……哈哈哈……你骗了爹爹,我、我……”光终于消逝殆尽,无穷无尽的幽暗中,宋澜伸着手,吼出了方才没有对落薇和宋泠说出的话。“阿姐……阿姐!哥哥……”无人应答。在靖和五年夏日最后的夜晚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似有若无、幽远而缥缈的蝉鸣。随即便是永恒的、飘零的死亡和孤寂。落薇抱着国玺,与宋泠一起从殿中缓缓往外走去。宋泠见她垂头不语,便道:“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你的错。”“我知道,”落薇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渺远,“我只是想起来,很久之前的时候,我入宫时带了礼物给他,他晒干了梅花还赠,躲在一棵海棠树后,说‘阿姐和皇兄,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那时候阿淇和宁乐都没有死,兄长和随云也没有,皇宫是春天,那么烂漫的、蹉跎的春天,我跟你也是这样,携手走过摇曳的树荫。”年少得连“失去”二字都不知如何书写。碧落花开少,当春风雨多。人面何处去,吹梦入山河。……靖和五年夏,戾帝阴谋败露,被诛于乾方殿。次为六月初一日,上吉。方鹤知于乾方正殿前宣读高帝遗诏,立皇储君承明皇太子为帝,有玉秋实手书及当年先帝早早的托孤诏书为辅,百官信服,始知戾帝之阴谋,举世唾之。宋泠持国玺受封登基,改元宣宁,仍立苏皇后,使其同受嘉礼、二圣临朝。一后嫁二帝之事在民间流传许久,只是此后二十余年,帝再未纳妃,常遣苏皇后摄政——大抵是连史册都能记载下来的深情,况且二人又有少年婚约、年少之谊,天下爱才子佳人的美谈,不难猜出苏皇后当初卧薪尝胆的初嫁缘由。不过这些都算是后话。宋泠登基之后,第一道诏令便是急催刺棠案重审,在守城战胜后的一个月中,五王宋淇、杨左刘三人及后续牵连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相继沉冤昭雪,汀花台金像被熔铸之后,重立了一座“甲辰为金天冤案招魂碑”。第二道诏令,号四方诸侯入京勤王,汴都城门闭锁一月,以防厄真人的反攻,毕竟乌莽领兵驻扎在了离城三十里处,随时预备着再度攻城。第三道诏令却出乎人之意料。新帝初初登基,便下了罪己诏。说是“罪己”,其实也不在一人,他代罪的是整个皇室。于是诏令流传,旦夕之间人便知晓,当初镇守北境的叶氏三公子在刺棠案中以身相殉,新帝在他冢前立誓,有朝一日必为叶氏翻案。纵然他知晓真相之后,发觉此事大损皇室的颜面;纵然叶氏只余下军中的二公子一人,而这誓言只有他和死去的人知晓。一诺千金之重。叶老将军追封辅国大将军,上柱国,拜平远侯,入太庙安葬。被加叛国嫌疑的少将军叶堃拜忠义侯、镇军将军,立碑平城边缘,使边境百姓永颂其功。三公子亦加金紫光禄,二公子在军中受封,战罢即回城谢天恩。诏令颁布那日,离汴都不远的官道之中,常照从箭矢加身的噩梦中骤然清醒。从当年惨烈的平城之战中同他一齐生还的唯一一个兵士,面色惨白地冲进了他的军帐,手持一封烫金诏书。见他醒来,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泪流满面地在他榻前跪了下来。“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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