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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三年,时值深冬。今日并未落雨,天边层云漫卷,偶有雷光乍起乍灭。戌时的长安城灯火如昼,这座建于城郊的荒宅中,却并未燃烛。庭院深深,楼榭勾连,疏影横斜。本是一幅良宵图景,然凝神探去,府邸四下无人,隐有黑雾弥漫,细蛇般盘旋游弋。几道鬼影穿行其间,凄怨哭声如丝如缕,不知自何处传来,又往何处飘摇而去。一袭红衣掠过廊道拐角,手中竹编提灯溢散浅淡光华,照亮那张空空如也的惨白面庞——脸上不见五官,宛如薄纸,形同双目的地方被戳出黑洞洞的窟窿,从中淌出两行鲜血,蜿蜒坠下。“郎君。”悲泣之声袅袅不绝,女妖缓步前行,所过之处阴风阵阵,森寒入骨:“郎君……”一墙之隔的房中,待诸多鬼影离去,确认哭声渐远,一道人影自木柜探出头来。她足步轻快,猫一般灵巧踏出柜门,厚重的兔毛斗篷里,海波纹青裙随风摇曳,像极夜色中荡开的碧绿水波。一只雪白狐狸蜷缩于她怀中,低声口吐人言:“终于走了。施黛,你还好吗?”狐狸的嗓音好似稚童,与之相比,被称作“施黛”的姑娘声线清泠,在这压抑至极的夜里,如林籁泉韵叮咚作响。“还行,就是有些腿软。这氛围真不错,比国产恐怖片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朝着窗边张望一眼,施黛挪了挪发软的小腿,悄声应道:“镇厄司的人什么时候能来?”“妖鬼作乱,镇厄司定能收到风声,你大可放心。”狐狸道:“不过,推推时间……”它略显迟疑,眼底划过一闪而逝的惊惧:“江白砚快回长安了。你还记得《苍生录》里的剧情吗?”施黛点头。她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五天。身为一名深受唯物主义熏陶的准大学生,施黛在前往警校报道时路遇车祸,再睁眼,成了异界一位同名同姓的姑娘。很显然,被那场车祸撞得粉身碎骨的不仅是她,还有唯物主义。五天前,当她从床榻苏醒,眼前这只狐狸守在床边,递给她一册名为《苍生录》的话本子。狐狸自称“阿狸”。“我乃一枚陨落的天道碎片。”阿狸如是道:“如今妖邪四起、群魔动乱,再过数月,会有灭世之灾。我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在三界溃散前回溯时空,并召你而来,扭转死局。此举危机重重,我会竭力护你无恙。”据它所言,在那场吞天噬地的劫难中,天道倾颓,仅仅余下它这块残破碎片。因虚弱至极,又用仅剩的力量进行了时间回溯,曾经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天道,只能附身在原主饲养的狐狸身体里。施黛安静听完,面对小白狐满怀期许的豆豆眼,诚恳回应:“其实吧,我觉得妖魔鬼怪不算什么。这件事里最大的危机,是你居然选中了我——你作为天道,真不认识什么李黛王黛,或者施葛亮施悟空施吉思汗之类更靠谱的人物?”什么乱七八糟的。白狐听得嘴角一抽,旋即做了解释。之所以选中施黛,并非什么众望所归天命之女,仅仅因为受三千世界法则约束,它无法向这个世界中的任何人透露未来之事,只能召唤异世孤魂。恰巧这具身体的原主在临死之前许下心愿,望能以己身性命,换取家人平安。强烈愿力与天道碎片彼此相融,突破天理禁制,她身为原主转世,被牵引而来。说白了,阴差阳错,都是命。为向施黛提供更多线索,阿狸写下话本《苍生录》,大致阐述她这具身体原主的生平。当今国号为“昭”,人、妖、鬼、仙共存,妖邪祸乱之事屡见不鲜。为保国泰民安,朝廷设立镇厄司,网罗天下三教九流的奇人术士,除魔卫道、捉妖镇邪。她爹名为施敬承,是镇厄司当之无愧的一把手,刀法出神入化,普天之下难寻敌手。她娘孟轲则是京城最大酒楼的东家,兼有不少当铺茶肆和脂粉铺子,旷达不羁,日进斗金。有这样一对爹娘,原主自幼养尊处优,因受熏陶,不久前以符师的身份入了镇厄司当差。至于方才阿狸口中的江白砚,是施敬承的故人之子,虽久经苦难命途多舛,却仍心如明镜、风骨傲岸,无论对谁,都是一副温润含笑的模样。这“故人”究竟是谁,书里没写,施黛不得而知。只知晓江白砚自幼被灭满门,又遭邪修掳掠,沦为替傀。何为替傀?邪修一旦受伤,伤口与疼痛尽数转嫁于江白砚之身;邪修若命不久矣,江白砚便要替他承受这一死劫。简而言之,江白砚被用作承受痛楚的器具活了六年,于十五岁破解替傀之术,一剑送那邪修归了西。算算时间,他现在应有十七,一个月前与施敬承偶然相遇,后者认出这位故人之子,将他收留于施府。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及原本那位“施黛”。当今虽三界并存,邪修与妖鬼却声名狼藉,不被常人接纳。江白砚被邪修养在身边数年,习邪术、修邪法,见过不知多少腌臜事,莫说双手,怕是连骨子里都浸着污浊鲜血。这样的人,原主自然不愿留他在府中,对江白砚百般刁难、日日恳求爹娘将他送离府邸。也因此,江白砚主动提出一种邪术——血蛊。两人服下血蛊,即是缔结契约。江白砚需每隔半月饮下原主血液,否则将痛不欲生,直至筋脉寸断狼狈死去。被这样一道无形枷锁牢牢束缚,他必不可能对原主动手。因在疼痛中长大,他对自己素来下手颇狠。施黛一边看一边感慨,渐渐地,发觉不大对劲。话本剧情进行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没了后续,停留在原主降伏厉鬼的途中,什么灭世、什么灾祸,愣是一字没提。“我尽力了。”阿狸前爪掩面,呜呜咽咽:“强行扭转时空,本就被天理不容。我向你透露这么多,已是犯了大忌,哪怕再多写一个字,都会被天雷劈成粉末。”施黛:……也就是说,她虽然清楚数月后有灭世之灾,却对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只能凭借自己抽丝剥茧,探明真相。这和“已知小明有七块钱,花了两块钱,求太阳的质量”有什么区别。不止施黛发愁,阿狸也很愁。一来同样为前路坎坷心觉担忧,二来,它召来的这缕异世魂魄,有一点点怪。施黛穿来时,恰好原主因捉妖受伤昏迷。她以摔到脑子记忆混乱为理由,勉强糊弄住了施府众人。原主的记忆将一日日与她逐渐融合,因是转世,哪怕让术士施法窥探,也不会发现她体内的魂魄已然换了芯子。一切都没有太大问题,只不过……谁家好人刚一穿越,就能把自家府邸闹得鸡飞狗跳啊!大昭境内妖鬼比比皆是,施黛受伤在家修养,偶尔会遇上几个人畜无害的小妖怪。于是,她开始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古怪尝试。譬如让雪妖冻冰棍,拜托宅鬼为她整理卧房。到最后,甚至和她那位经商的娘亲商量起了用僵尸送货的可行性——奇门之中,赶尸人能操控僵尸。在赶尸人手中,僵尸被压制尸气,不会对货物造成污染损伤,优点在于行动敏捷。绿僵一跃可达十丈,毛僵铜皮铁骨、纵跳如飞,倘若遇上一只修炼有成的千年飞僵,更是行走如风,一骑绝尘。当朝百姓出行全靠双腿与车马,速度极为有限,但凡距离稍远一些,免不了舟车劳顿,费时费力。通常一个时辰的路程,僵尸只需跳一跳,不到半个时辰便能送达。施黛她娘闻言抚掌大笑三声,当天便去镇厄司寻了个赶尸人。阿狸对此只有震惊。它仔细想了想,施黛穿越前在孤儿院长大,小小年纪就身兼数职地打工,对赚钱理财心怀执念情有可原,但……妖魔鬼怪是让你这么用的吗?僵尸还要不要面子了?!
施黛在家卧床数日,今天总算能下地行走,本想去镇厄司查查线索,途经这座府邸,听见一声尖叫。推门而入的刹那,汹汹鬼气扑面而来,将她卷入迷阵之中,成了此刻这幅景象——那声尖叫,不过是鬼魅惑人的诱饵罢了。回忆结束,施黛默默低头,瞧一眼手中攥着的符箓。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可惜时日太短,记忆尚未完全融合,宛如水中望月镜里看花,朦朦胧胧。也因此,在捉妖驱邪一事上顶多算个半吊子,对付不了这满院鬼影幢幢。又一声闷雷响彻耳边,怀里的狐狸打了个哆嗦:“待会儿江白砚可能会来,你……当心。”江白砚。口中念出这三个字,只有它清楚,自己生出了汹涌如潮的恐惧。它是天道残片,因记忆破损,并不清楚灭世之灾的前因后果。可它清清楚楚记得,那日黑云压顶、妖邪如蝗虫过境,人人四散奔逃,唯独江白砚立于鬼气森森之中,白衣染血,眉目含笑。他相貌昳丽,长睫托映一双潋滟桃花眼,面庞隐于半明半昧的阴影下,一半如菩萨低眉,月色萧然,一半好似修罗恶鬼,毒蛇吐信。江白砚绝不似明面那般光风霁月,而是个彻头彻尾、冷心冷情的疯子。他与那场倾覆世界的灾祸,必有关联。想到这里,狐狸又是一阵抓耳挠腮。这么关键的情报……它居然一个字都不能对施黛说!每每想要开口,对她透露只言片语,那股被天理注视的感觉就如芒刺背,让它过电般痉挛。江白砚去了江南除妖,施黛穿来后,还没和他见过面。阿狸细细思忖片刻,决定帮她做一做心理建设,斟酌道:“江白砚出身不明,又被迫做了邪修整整六年的替傀,可谓受尽折磨,从没被当作人看——久而久之,他为人处世的方式肯定不大正常,你要注意些。”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病态,江白砚显而易见,是病态到疯魔的那一类。“我明白。”施黛眉目微敛,若有所思:“你说得对。环境因素是造成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早年受过创伤,大概率会留下心理阴影。江白砚是典型案例。”对,太对了。不愧是未来国家栋梁,这觉悟,多透彻!阿狸心中大喜,没来得及挥动两只前爪为她啪啪鼓掌,听施黛继续道:“从你给的话本子里判断,江白砚可能有轻微的回避型人格障碍和抑郁倾向,心思敏感、容易自卑。和他相处的时候,要注意多夸夸他,给他自信。”阿狸:……?不是。它是这个意思吗?!狐狸嘴角一抽:“江白砚脾气古怪,剑术却是极佳,实力不容小觑。”它加重语气:“你跟在他身边,定要牢记这一点,否则恐有危险。”危险,非常危险,或许什么时候一言不合,就会被江白砚当场斩杀的那种危险。不对,因为绑定血蛊,江白砚不会直截了当把她干掉。最合他性子的做法,是将施黛斩断双手双脚、关押于不见天日的地下,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日为他供血。血蛊。想起这一茬,阿狸头昏脑胀。江白砚绝非愿意任人摆布之辈,与施黛绑定血蛊,不过为了留在施府,以镇厄司之职,彻查当年的江家灭门惨案。血蛊于他而言,是禁锢,是枷锁,更是难以洗刷的耻辱,何况原主还曾千方百计羞辱过他。江白砚心中,一定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救命,这是什么地狱难度开局。因天理禁锢,它无法吐露更多真相。这段话说得半遮半掩,落在施黛耳中,成了另一种意思。跟在江白砚身边,要牢记他剑法出众,否则会有危险。也就是说——施黛恍然大悟:“你说得对。要是遇上搞不定的妖魔鬼怪,我就往他身边跑。”阿狸:……?“不过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他再厉害,咱们不能只想着抱大腿。”摸了把狐狸毛绒绒的下巴,听它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响,施黛笑意盈盈,软着音调哄它:“我会好好学符法的,别怕。”它说得…哪儿对了啊!呸,压根就是你理解有问题!白狐狸无声抓狂,想要张口倾吐真相,被天理降下的电流激得轻轻抽搐。江白砚在《苍生录》里,是年轻一代的战力天花板,亦是施敬承最为看重的后辈,为镇厄司降伏过不少邪祟。施黛对他印象极佳,听罢阿狸一席话,心中明悟几分:“我在长安城待了这么久,你头一回向我认真介绍某个人。我知道了,综上所述——”不,你不知道。白狐狸有预感,它将听见今日以来最为离谱的结论。施黛不负所望,福至心灵:“你是不是挺喜欢他?”阿狸:哈哈,杀了它吧。它能喜欢江白砚什么?图他疯,图他狠,图他杀人不眨眼?它何德何能寻来一位有缘之人,短短三段话,愣是找不出一个正确的字眼。施黛分析得那么一本正经,又错得那么彻底。奈何这并不能怪她,在它给出的半册话本子里,江白砚尚未展露心底恶念,的的确确温文如玉、芝兰玉树,称得上君子之风。它想哭。它太难了,它不应该是天道,高低得是一条蜀道。一人一狐说着悄悄话,毫无征兆地,窗外闪过一息白光。妖物的悲鸣划破寂静夜色,凛冽剑气将窗棂劈作齑粉,于雪夜随风四散。朔风迎面而来,撩起她乌黑的发。窗外站着个持剑的少年人。鹤骨松姿,瘦削颀长,手中长剑清绝如朔月,正将一只妖邪穿心而过,剑光裹挟雪光绽放,飞溅的鲜血好似朱砂。一阵轰隆声响,雷电撕裂暮色,电蛇于层层叠叠的乌云中现出鳞牙。不知是雷光还是剑影一闪而过,照亮那人暗夜荧惑般的眼。一张艳色袭人,因沾染血污而杀意凛然的脸。与施黛四目相对,他唇角微弯,笑意懒散,噙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诮:“施小姐。”江白砚。只一眼,阿狸想起曾被这双眼瞳支配的恐惧,周身止不住战栗,四肢百骸、神识血液,皆在号啕尖啸——快、快快快跑!施黛确实跑了。瑟瑟发抖的狐狸被她抱在怀中,眼睁睁看她跑向江白砚身前,对着那注定灭世的大反派明晃晃一笑:“江公子!”哦对,在施黛的认知里,江白砚是个饱受折辱、自卑腼腆的小可怜。它更想哭了。黑漆漆的瞳孔骨碌碌一转,小白狐狸怯怯抬眼,看向江白砚手中那把尚在滴血的长剑。凌厉,肃杀,寒光粼粼。以江白砚的实力,只需稍稍抬手,便能轻而易举割破她纤薄的皮肤。而施黛毫无忌惮地仰头将他打量,杏眼因好奇莹莹生辉,笑得没心没肺:“许久不见,江公子今日的剑法也耍得很漂亮。”时刻担心施黛被一剑穿心的阿狸:…这可不兴夸啊!撞枪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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