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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手里的宣纸,殷柔神情复杂。该怎么去形容这个队名最贴切。很特别,很有威慑力,乃她生平仅见。在此之前,她对队名的理解仅限于【诛邪】、【斩妖】,或是更婉约些的【清风笑】。“所以,”沉默半晌,殷柔终于道,“用这个?”“嗯。”施黛点头:“我们已一致同意过了。”阿狸看看她,又瞅了瞅江白砚。这是头一回,它居然对江白砚有了一丝丝共情。“此名极佳。”沈流霜:“锋芒毕露,朗朗上口,只需逐字念出,便有震慑妖魔之效。”阿狸:……沈流霜此人,它懂。一个坚定不移的终极妹控,但凡是施黛取的名称,哪怕叫敷衍至极的【对对队】,她也能夸出花来。不得不说,沈流霜的总结颇有成效。阎清欢听罢乖巧挠头:“的确威震八方。”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他挺喜欢这个队名。“行。”将宣纸叠好,放入袖中。凭着心底那点儿为数不多的善心,殷柔不忘提醒:“制作腰牌需要几日时间。在此期间,如果想修改队名,可以来找我——你们继续去查傀儡师的案子吧。”傀儡师每次杀人,都会用纤草纸写下一则志怪故事,张贴于长安城某处。纤草纸造价高昂却不易书写,近几年已快绝迹。江白砚查出,长安附近,制造这种纸张的小镇名为青城。带着施云声,一行人赶到青城镇,已是一个时辰后。这是座名不见经传的镇子,坐落于群山之下。青石板路蜿蜒盘旋,串连起古朴窄巷,白墙黑瓦。青城镇中,只有一家小作坊仍在产出纤草纸。“纤草纸?我造它也就玩玩,成本高又没人用,压根赚不了钱。不过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不能丢。”作坊主人是个中年汉子,听罢几人来意,思索道:“有谁来买过?最近……最近是有那么一个人!”不出意外的话,那人是傀儡师。施黛认真地听。“他是我这里的常客,从几年前起,就不时来买一些纤草纸。”作坊主人道:“我问过他买这玩意儿做什么,他不愿说。”阎清欢沉不住气:“那人长什么模样?”“他每次来,都戴着个木头面具,用黑袍子遮住全身。”作坊主人道:“不过……是个男人,有很重的本地口音。”果然是本地人。施黛心下一动:“二三十年前,镇子里可曾发生过劫财杀人惨案?”如果她的推理没错,傀儡师将三名死者的罪状写进三个志怪故事中,唯一的共通点,是三人都曾打家劫舍,掠夺不义之财。看故事里的描述,很可能是一起灭门案。傀儡师既然和他们有仇,八成是那起案子的受害者。出乎意料地,作坊主人一愣:“杀人案?没有吧。自我出生起,就没听青城镇出过这种事。”阎清欢:“欸?!”可、可傀儡师分明是本地人啊!如果三十多年来,青城镇连命案都没发生过,复仇又从何谈起?“镇子后的山里。”沉默许久的江白砚冷静开口:“若是出现命案,镇中之人不会知晓。”青城镇坐落于山脚,背靠一座巍峨高山。作坊主人恍然点头:“对对对,听雨山里住着不少人家。不过山路难走,那些人自给自足,不常与我们镇子往来。”施黛颔首,皱了皱眉。这就难办了。青城镇后的听雨山地势连绵起伏,就算住有人家,也零零散散,很不好找。更何况,他们要查的是近三十年前的案子。“不如这样。”沈流霜道:“镇子里的人时常上山采药。如果当初的灭门案发生在山里,这些年来,应该会有人见到尸骨、新坟或废弃的房屋——我们不妨先分头行动,四处打探打探消息。”青城镇不大,粗略将百姓们问上一圈,用不了太长时间。与另外四人分散后,江白砚并未敲响任何一家房屋的大门。他有更合适的去处。小镇依山傍水,一派秀美风光,镇子以南,是大片墓地。寒冬的乌云压得很沉,坟冢肃穆幽冷,枯藤颓落,偶有几声老鸦喑哑的啼鸣。比起活人的聒噪,江白砚更习惯与妖鬼打交道。自袖口掏出一把黑金短刀,熟稔划破左掌。鲜血滴落,于厉鬼而言,是美味佳肴。没过多久,几缕黑烟慢慢聚拢,凝出鬼影。此刻的江白砚毫无危险性。他有意收敛气息,相貌隽朗温和,看不出杀气。黑烟凝集,几只恶鬼面露狰狞,同时袭来。江白砚只一剑,便将它们魂魄斩灭大半。大昭人心纯朴,哪怕是鬼,也想不到世上还有钓鱼执法这种歹毒的手段。恶鬼们哀嚎声声,明白来了个不能惹的硬茬,刚要落荒而逃,就被剑气挡住去路。“今日打扰诸位。”江白砚轻扬嘴角:“我有一事相问。”仍是眉眼含笑、温润有礼的模样。恶鬼哪敢反抗,忙不迭点头:“您说!”“近三十年中,”长剑横于一只恶鬼脖颈,江白砚道,“镇后的听雨山里,可有命案或不寻常之事?”它哪知道什么命案。恶鬼浑身一颤:“我、我不知——”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开口,剑光横绝,刺入它脖颈。只一瞬,这只恶鬼消散无踪。而那看似风姿澹澹的白衣少年手腕轻旋,长剑直抵另一只恶鬼咽喉。江白砚温声笑笑:“你可知晓?”在对方摇头的刹那,剑锋将它一分为二。苍天。哪怕是这些心怀恶念的厉鬼,也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活阎王。几只尚存的鬼魂个个瘫坐在地,呆若木鸡。“我、我好像知道!”终于,一道死去百年的鬼影带着哭腔开口:“二十多年前,我深夜于镇中游荡,遇见四个男人带着血气,从听雨山下来。他们看不见我,讲话毫无顾忌,似乎说是……‘这次得到宝贝了,等回长安,能发大财’。”宝贝。与傀儡师所写故事里的劫财相吻合。江白砚笑笑:“那四个男人长相如何,你可知晓名姓?”温柔的嗓音。如同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暗藏能将人吞噬的潮。“我我我想想!一个很胆小怕事,似乎被吓坏了,嘀嘀咕咕说‘我们杀了那一家,会不会有冤魂索命’。另外三个我记不太清……”鬼影都快哭了:“被围在中间的男人很高,额头有道很长的伤疤,像是他们的大哥,凶神恶煞的……对,他们叫他‘赵兄’。”江白砚语气淡淡:“还有吗。”还能有什么?恶鬼欲哭无泪,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它之所以还记得一些,全因青城镇百年不出一起命案,它觉得新奇罢了。“真、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有两人很凶,对那个胆小的骂骂咧咧,另一人温和一些,和事佬一样。”道貌岸然的穆涛,懦弱孤僻的陈书之,暴躁易怒的秦礼和。与三名死者完全吻合。傀儡师要再杀人……只剩那姓赵的领头人了。他们所猜不错,死者们曾将一户人家屠戮殆尽,夺取家财。听描述,是为了个价值不菲的宝物。江白砚沉默不语,余下几只恶鬼不敢动弹。片刻的寂静后,江白砚噙着笑道:“多谢。”……终于!众鬼如释重负。却不想下一刻,他的剑气与笑意一样轻缓,蜻蜓点水般掠过——还没来得及面露惊恐,群鬼灰飞烟灭。长剑毫无迟疑,斩灭数只恶鬼。他从未承诺过,要留它们一命。江白砚收剑入鞘,并未回头,轻声笑笑:“施小姐,可看够了?”趴在施黛肩头,和她一起遥遥旁观的阿狸:……
这厮果然发现了!施黛和江白砚的想法一样,比起镇中居民,游荡的鬼魂或许能知道更多线索。她四处打探着来到墓地,正巧听见恶鬼回忆当年的事情,就没出声打扰。虽说没做亏心事,但江白砚这样一问,施黛还是有点儿偷看被抓包般的尴尬,靠近道了声:“江公子,好巧。”江白砚侧身,目光沉静,落在她眼底。他仍带着笑,极浅极淡,如云烟轻轻勾勒出的一笔。这让施黛想起方才他挥剑时的模样。剑气狠戾,江白砚的神情却是游刃有余。不像杀鬼,似在轻抚一树花枝。颊边还有两个很浅的酒窝。就,真挺好看的。看出她神色中的迟疑,江白砚轻嗤:“施小姐如此看我……可是觉得我将它们尽数斩杀,太过残忍?”施黛一愣:“江公子这是什么话?我能看出来,那些都是食人血肉的恶鬼。如果不除掉它们,会有更多百姓遭殃。”就算厉鬼透露了傀儡师一案的重要线索,也改不了它们本质上的恶,之所以对江白砚唯唯诺诺,不过因为他更强罢了。对这种事,她看得很明白。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江白砚神色微怔。“至于看你……”施黛挠头,因为没什么旖旎心思,说得坦坦荡荡:“我不是说过吗,江公子笑起来好看,剑气也很漂亮。”江白砚:。他短暂沉默。常年与邪修生活在一起,身旁皆是薄情寡性之辈。他所见所感,无外乎冰冷恶意、扭曲人性。如此直白的夸赞,令他感到不适且茫然。好看?孑然独行的那两年,也曾有人夸他俊朗,但江白砚毫不在意。他杀了太多的人与妖,在他看来,无论如何精致的眉眼、怎样纤柔的皮肤,被斩于剑下,皆是枯骨血肉。唯一的区别,在于剑锋划过之际,一些人的皮肉宛如丝绸,一些人更粗糙罢了。没来由地,听施黛说出“好看”二字,他竟下意识去想:所以施黛待他如此,是为这张皮相。江白砚似有所悟。人人皆有所求,施黛也不例外。在她眼中,他的相貌大概如同孩童手中的拨浪鼓,是个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那……倘若他失了这张脸呢?施黛会将他弃之如敝履吧。她甚至不知道,他浑身上下,遍布有无数狰狞可怖的伤疤。这样的身体,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心底的恶念再度滋生。江白砚忽然很想看看,她露出惊愕与嫌恶之色的模样。“原来施小姐这样想。”耳边传来江白砚一声低笑,施黛肩头,阿狸打了个哆嗦。它莫名有种预感,江白砚……又要发疯。它的第六感很准。不知想到什么,江白砚轻扬嘴角,拔剑的动作干净利落——再眨眼,剑锋直刺他自己脸颊!……救命!!!彻彻底底被吓了一跳,心里破天荒蹦出一句脏话,白狐狸睁大双眼。施黛比它反应更快,只怔忪一刹,立马凑上前去,握住江白砚右手。剑尖贴着他颊边,并未深入,只划破了一小道血线。施黛险些被吓个半死。因为太匆忙,她上前时没刹住力道,几乎整个人撞进江白砚怀中。但她没功夫在意这个,心口怦怦直跳,死死攥住他握剑的那只手。“江公子。”她声音发抖:“你做什么?”她在紧张,因为舍不得这张皮相?江白砚似是困惑,眼底夹杂难以捉摸的自厌与讥嘲:“我不过好奇……若将这张脸划烂,可还入得了施小姐的眼?”送命题。阿狸眼角一抽。如果施黛回答“不在意相貌”,这人恐怕会一剑划破自己的脸。要是回答“在意他的相貌”……什么性质,不用多言。它简直要抓狂,世上怎么会有江白砚这种疯子?侧脸的伤痕渗出血迹,江白砚却毫无感觉,仿佛那并非自己的身体。他看见施黛浅浅吸了口气。施黛仰头,对上他双眼:“我不仅觉得江公子脸很好看,江公子的手、脖子、脊背,全都很好看——我这样说,你莫非要将浑身上下全割一遍吗?”江白砚:……?被她这样反问,他不知如何回答。施黛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想起江白砚曾经的替傀身份,那点儿惊吓渐渐成了无奈。他对自己的身体,一直很不爱惜。从袖口掏出金疮药,她皱着眉絮絮叨叨,像是有些恼:“你因我一句好看就划自己一剑,等今后被更多人夸……不得自行凌迟啊?再说,要是谁都能来割一刀,你成什么了?”江白砚蹙眉:“他们怎配。”施黛:“难道我就配了?”江白砚长睫一颤。当然不是。在他看来,施黛并无特殊。没等他反唇相讥,说出那句“自作多情”,施黛已轻声笑道:“我也不配。在这世上,没人是值得让你伤害自己的。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你自己才最重要嘛。以后别这样做了,挺疼的。”江白砚说不过她。这一番话太过理所当然,他难以理解,又无法反驳。他有什么重要的,不过人人嫌恶的行尸走肉罢了。虽觉可笑,心底翻涌肆虐的恶意却奇异地平息下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施黛仰头看他,指了指那道浅浅的血痕:“伤口在脸上,你看不见。我来帮你擦药吧?”江白砚低声:“多谢。”于是施黛靠近一步,浅淡清香迎面而来,将他周身的冷意无声侵占。江白砚第一次与她离得这样近。一低头,能见到那双圆润澄亮的杏眼。她收敛了笑,眼底蕴藉微光。当施黛的指尖落在他颊边,起初是极轻的痒,伴随浅浅的刺痛。痛楚在她指尖之下滋生蔓延,尖锐冰冷,让他生出快意。那种交织的痛与痒,惹人沉溺。……很痒。这种痛,能不能再多一些?他竟有些后悔,没能将伤口刺得更深更长。施黛看他的眼神里略带狐疑。奇怪。《苍生录》里写过,江白砚习惯疼痛,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不屑一顾。偏偏被她碰到两次,她没用力气,伤口也都是小伤,江白砚为什么会这样紧张?尤其这一次,他下颌紧绷,连眼尾都隐隐泛红,瓷娃娃似的。“那个……”施黛小心翼翼:“没弄疼你吧?”眸底好似浓稠墨砚,江白砚垂下长睫:“无碍。”他脸上伤口很浅,不会留疤。施黛指尖沾着药膏,摩挲几下,就大功告成。“好了。”见江白砚形貌乖巧,她的心情明朗几分:“江公子已从恶鬼口中得到线索,我们快将消息告诉其他人吧。顺利的话,今天就能查明傀儡师的身份了。”超级侦探,认真办案。第一次顺藤摸瓜找到嫌疑人,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几人约定在镇口汇合,快到约定时间,施黛与江白砚一路回程。她足步轻快,江白砚跟在她身后。冬风拂过天边厚积的浓云,薄光落在她白皙后颈。渐渐地,几缕鬼雾攀上她身侧。这里是墓地,鬼雾由死气凝成,随处可见,不会伤人。江白砚却忽然觉得,那团黑色的雾气很是碍眼。与她并不相衬。一缕风过,少年微微蹙眉,漫不经心伸出右手,指腹苍白,拂过施黛柔软的黑发。悄无声息,不留痕迹。江白砚的动作冷戾却轻柔,与她发丝交缠的瞬息,悄然捏碎森然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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