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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倒泻(一)叶亭宴走进藏书楼的时候,迎面遇见了抱着两卷书的张素无。一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前一后地顺着木阶上行。走到窗前站定了,张素无回头行礼,叶亭宴微微点头,问道:“中贵人要为谁送书卷去么?”张素无道:“是许澹大人手抄的佛经,许大人的老师在靖秋之谏中身死,皇后娘娘出宫,许大人整日抑郁不乐,人都消瘦了许多。”叶亭宴沉默片刻:“劳烦你开解他一番。”张素无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想必大人已从小裴大人口中得知,在你未被召入这几日当中,陛下于深夜密见了另外一位大人。”“是谁?”“琼庭学士,常平年,常大人。”叶亭宴有些意外地一挑眉:“常照?”他思索片刻,缓缓地道:“怪不得,他当年初露头角之时,先后向陛下、娘娘和宰辅投诚,看似一心多用,实则别有深意——当时我正得宠信,他若斜刺分宠,难保不被我忌惮。如今宰辅和娘娘相继而去,陛下身边怎会放我一人独大?便有他大展身手的机会了,毕竟……”他狡黠一笑:“能为所有人做事,便谁的人都不是。”张素无点头:“常大人从前时常出入藏书楼,此人寡言少语、性情孤僻,除了许大人之外,少与他人交谈,故而心思不明。陛下此时擢他,是为了牵制,大人还要当心才是。”叶亭宴忽然问:“这些日子,常照可曾见过陆沆大人?”张素无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方道:“好似……是有的,前些日子陆沆大人来藏书楼寻学生,恰好遇见常学士,一人一见如故,还相约出宫同游。”叶亭宴没接话,张素无不解其意,略略低头,却正好瞧见他手中的签令,不免多问了一句:“大人方从御医署归来?”叶亭宴抬手扬了扬:“朝后陛下叫我说话,见我连连咳嗽,便恩赐我去御医署瞧了瞧。”张素无便道:“大人保重。”叶亭宴道:“你也一样。”他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却听张素无在身后又唤了他一声。转身见对方踌躇许久,最后问了一句:“小人还有一私事想问大人,错之……小裴大人他,原本可是姓宋?”叶亭宴听了这句话,猛地抬头看向他,端详许久才恍然大悟。从落薇殿中第一次见到张素无之时,他便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如今想来,果然如此,他与裴郗竟有两分相像!见他探究神色,张素无嘴唇颤了颤,便知得了肯定答复,躬身欲跪,叶亭宴连忙扶住他的肩膀:“你……”张素无低声道:“谢过殿下。”叶亭宴反复看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只郑重道:“好好照顾自己。”辞去之后,叶亭宴沿着藏书楼前的宫道缓行,偏偏就是这样巧,在回到乾方殿前,他恰好遇见了自前殿出来的常照。一人许久不见,连忙互相行礼,常照一扫从前的悒郁之气,笑着问他:“叶大人这是自何处来?”叶亭宴答道:“到御医署讨了一张药方罢了。”一人并肩行了一段,常照抬头看天,感叹道:“不知为何,那首《假龙吟》竟又在汴都大街小巷流传了起来,大人近日是不是奉命在查此事?宰辅已死、皇后幽禁,叶大人说,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叶亭宴只笑不语,等他说完了,便故作感慨地问了另外一件事:“我听闻,常学士同先御史中丞陆沆大人一见如故,时常相约,不知陆沆大人去后,你有没有为他上一炷香?”常照唇角笑意一僵,随即与叶亭宴一起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临近分别之时,他才突然开口:“武死战、文死谏,这本该是一个将军、一个文臣的信仰,叶大人此问,是为中丞不值么?”叶亭宴顺势问:“平年,你的信仰是什么?”常照垂眸不答,重新抬起时已是满眼笑意:“我是出身寒微之人,一生所愿,不过金银财宝、功名利禄,俗物而已,哪来甚么信仰,我只是……很羡慕陆沆大人这样的人罢了。”落薇从晨起开始,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午后叶亭宴自宫中归来后,见她以明胶在右眼上贴了一只纱织蝴蝶,因为眼皮不停地抖,那只蝴蝶便随着不断震颤翅膀,翩翩欲飞。叶亭宴看得有趣,走近了些,发觉她还在斟酌手中檄文的字句,连他进门都不曾发现,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
落薇抬眼看见他,有些意外地调侃道:“怎么我不在宫中之后,你在宫中的时辰也越来越少了?从前夜宿,不会是你死乞白赖地求着他才留下的罢?”叶亭宴半真半假地回道:“他擢我本就是为了牵制你,你去之后,他岂能不提拔旁人?如此一来,我失了从前那样的宠信,自然不必在宫中久留了。”落薇心领神会:“是谁?”叶亭宴回道:“常照。”“竟然是他?”落薇有些诧异,不过片刻她便回过神来,摇头叹道,“若他从前四处钻营是为了今日做准备,此人的心思不可估量,还要多加提防才是。”“今日我与他谈论一番,亦有此感。”叶亭宴回忆一番,表示赞同,“他以金银利禄做托辞掩饰,我竟没有听出他想要的是什么,你查过这个人吗?”“查过,”落薇道,“小燕那时忙于军务,无暇多顾,便托给了雪初,不过雪初这些日子四处云游,也不知去了哪里、何时回来……对了,小燕如何?”“他避开眼线,自围场全身而退,暂且退到了洛阳周遭,”叶亭宴回道,“怎么,你想见他?”这斜饮的飞醋让落薇啼笑皆非:“你好好说话。”“逗你一笑罢了,”叶亭宴伸手拨弄了一下她眼尾的蝴蝶,忽然牵着她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来,我有事要告诉你。”落薇不明所以,任凭他牵着手叩响了柏森森的房门,柏森森左眼上挂了一块琉璃镜片,好似正在钻研医典,他面上神色不算意外,似乎早有预料:“进来罢。”他房中有一股很重的药香气,并不难闻,落薇寻了块软垫,方才坐下,便听柏森森直白地道:“你可知道,宋澜给你下了毒?”落薇一怔,看向身侧的叶亭宴,叶亭宴抚摸着她的手腕,良久才开口:“前些日子,令成给你把脉时就觉得不对,只是一时未能确信,昨日他又瞧过之后,嘱咐我在御医署和你宫中分别取一些你惯用的香料,薇薇……”他艰难地开口,眼尾泛起一抹微红:“就在你常燃的香料里,除了你着缪医官为你添进去的香麝,还有一味轻微的毒药,此毒被吸入肺腑,一时觉察不到,日积月累,则会损身。”他刚刚说完,柏森森便接口:“不过你不必过分担忧,宋澜敢在你用的香料中下毒,这毒必有解药,你与他……同寝之后,他定会服用解药,以消其毒性。公子为我取回香料,我钻研一番,定能研制出解毒之法,‘衰兰’都拔得,更何况此物。”柏森森向来不着调,二句言语中有两句半调笑,此时急急开口安慰,想必是心中底气不足所致。落薇捏了捏叶亭宴的手心,嗤笑一声:“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她呼了口气,平静地道:“随云有孕时,他在我面前反复强调,若是我先有孕,玉秋实则早除——看来他不是不知晓我在香料中动了手脚一事,还将计就计,如此一来,我每燃此香,都是在燃自己的命数。”她懒洋洋地拍手:“好算计,好心机。”言语之后,落薇神色如常地拉叶亭宴出门,在书房之后的园子中乱晃。叶亭宴被她扯着衣袖,沿着那片竹林边缘缓行,走了几步,落薇忽然问:“那日他摸出不对时,你们为何不告知我?”叶亭宴温言道:“并非要刻意隐瞒,只是我心中有疑虑,取了香料才好笃定——你我之间,没有秘密。”落薇回过身来点头,笑道:“你如今这样信我?”叶亭宴静静地看着她:“我从前连楚吟和令成都不敢信,几乎陷入疑心的迷障中,可是那日与你坦诚之后,我便在想,若是我能早些信你,哪里有从前的事……倘若你、倘若你们都不足信的话,这世间于我,又有何意义?”落薇便回过头去,看向那片竹林,怔然道:“是啊,你知道吗……”“我也不是从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方才我走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当年我查出逯恒叛你之后,曾经刻意拿着那块棠花佩玉,在步筠面前做了一场戏……我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想要试探她是否与逯恒同谋。可她什么都不知道,为我留下了一封手信,用自己的性命设计了西园一场命案,与逯恒同归于尽了。”他方才还不知道她说起这件事的用意,听到这里却隐约懂了些。对于一面好不容易黏合起来的破碎铜镜,不仅他时常惴惴,要用调笑来遮掩内心的不安全感,落薇也一样。即使他们能够笃信,对方会毫不犹豫地为彼此献出性命,还是要纠缠于不能止息的怀疑和猜测之中。最最亲密、从未有过嫌隙的爱侣尚且如此,更何况这样历经千疮百孔的重逢?不过她今日愿意开口对他说起对张步筠的悔意,也是因为他直白相告中毒之事,让她重新体味到了被全心信任的感觉。落薇感觉到对方握着自己的手陡然用力了一些。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我之间,没有秘密。”“说好了,没有秘密,永不欺瞒。”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再握紧一点罢。忽然有脚步声打断了这难得的沉默,裴郗从廊下翻身越过,小跑过来。瞧见他,叶亭宴忽然想起张素无之事,他刚转过头,尚未对落薇开口,就听裴郗跑到了近前,气喘吁吁地道:“礼部今日重拟了诏书,他借口等玉贵妃诞下皇长子同庆,推迟了舒康长公主归藩的日子。”靖秋之谏后,《假龙吟》又在汴都流传,杀蝉、碎玉、死谏,二件大事将朝中上下搅得一团纷乱,想必宋澜已经猜到了这是她的手笔,虽不能直接对宋瑶风动手,可他推迟日期,就是一个隐秘的警告——他是要利用宋瑶风,逼迫落薇现身。落薇轻声嘲讽了一句:“他思索了十日,竟然只出了这样的昏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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