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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衰兰送客咸阳道明月前身(一)前些日子,汴都街头巷尾都能听见叮当敲铜的声音,连丰乐楼都在楼高处悬了一串铜铃。那首讥讽以铜作金商人的歌谣编得朗朗上口,诸位商家都常唱上一两句,以示自家诚信经营、童叟无欺。众人本不做他想,有一日却突然来了一队官兵,沿街收缴商户摆出来的铜器和铃铛,喝令不许再传唱此歌。一根缀满了铜铃的长绳从眼前倏然落下,常照持杯的手一顿,顺着那坠落的长绳向下看去,摇了摇头:“陛下终归是太年轻了,荀子曰,进忠有术,一曰防,二曰救,曰戒,叶大人怎么看?”叶亭宴端坐在他的对面,正捧着酒杯细嗅,闻言便正色道:“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防为上,救次之,戒为下。[1]这本说的是臣子劝谏,某思量一番,常学士的意思是说,陛下一不能防微杜渐,二未能及时察觉,如今这惩戒一术,又行得太生硬,汴都不闻铜声之后,知晓‘假龙’何意之人便更多了。”常照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叶大人胆子倒大。”叶亭宴笑道:“彼此彼此。”二人同坐丰乐楼层饮酒,耳侧便是铺天盖地的铜铃声,叶亭宴抬手为对方斟酒一杯:“说起来,还是我该感谢常学士才是,暮春场射箭在先,公审顺水推舟在后,常学士是聪明人……”他还没有说完,常照便道:“举手之劳罢了,叶大人客气,我字平年。”叶亭宴从善如流地接口:“无穷艳阳月,长照太平年[2]——好字啊,好字。”常照微微点头,算是致谢。叶亭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口中问:“只是我心中却有几分好奇,不知平年为何要助我?”常照搁了手中的酒盏,避开了他的目光,口气随意,不慌不乱:“我知道你不是叶。”这话一出,饶是叶亭宴面上笑意也僵了一僵,他不自觉地伸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处:“哦?”常照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有些无奈地道:“蕖华公子何必紧张,我若是对你不利,何必顺着你的心意将暮春场节完整章节』()叶亭宴搁了酒盏,朝外看去,不知是谁捧着铜镜自楼下经过,镜中折射出中庭的日光,闪烁的光斑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他连忙转身,避开了那抹光亮。落薇再见到叶亭宴时,已经是日之后的黄昏时分了。听了那首歌谣后,上太庙谢雨之事自不必再提,宋澜近日下令收缴全城铜铃,并彻查歌谣来处。
只是那最初售卖铜器的商人早已灰溜溜地离开了都城,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歌谣到底是从哪里传唱出来的。天威震怒,雷霆之势下,铜铃响声暂且绝迹,传唱之人也越来越少,但与此相反,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对歌谣背后的隐含义产生了好奇。何为真龙?当年承明皇太子名满天下,却因一桩扑朔迷离的刺杀案不幸殒命,今日的皇帝由皇后和宰辅扶持上位,任凭多番祝祷,江南都不曾降雨,上天之意是否是真龙已去、当朝德不配位?何为隐铁?刺杀皇太子的罪魁祸首被雕刻为石像镇压,汴都怎么会仍存凶手?是皇后,还是宰辅?这些潜藏在私密之处的揣测,自然不会落到宋澜的耳中,它们就像是平静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船不经行,永远不能知它的存在。落薇走进那座旧殿,反手关了门。今日殿中连一只蜡烛都没有点,只有细碎的夕阳光影穿过陈旧的木门雕花处,被投映到地面上,光怪陆离的形状。叶亭宴这次没有背对她坐,只是摘了幞头,手捧一个玉白瓷瓶慢慢把玩着,见她进门,便抬起头来笑了一笑:“娘娘来了。”落薇走近些,问道:“这是何物?”叶亭宴答:“陛下从太医院处为臣讨的伤药。”他一说伤药,落薇当即便想起刑部公审那日,常照出首之后,叶亭宴站在堂前的目光。很奇怪,他当时分明没有看她,可不知为何,她总是牢牢地记得那种目光,就如同最初在点红台上时,玉秋实询问她有没有见过对方,她一口否认,叶亭宴孤零零地站在原处,非常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一种万息停转、亘古孤寂的平静。她明明知道,他算无遗策,在场所有人,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反应,他闭上眼睛都能猜得出来——他明明知晓,在那样的时候,她不会、也不能开口替他说话。可是这样相似的两个场景中,他竟然对她存了一丝奇异的渴望。对了,她将此称为奇异的渴望,更令她不舒服的是,她怎么都忘不了他这样的目光,甚至会因此扰乱自己的心神。所以落薇逃也似地离去,看不见他的时候,才能定下心来想清楚所有的事情,也不免因为他这样讨怜的小心思恼怒。她本想出口讥讽一句,但叶亭宴见了她后,虽然早有放肆举动(),仍是规规矩矩地跪下向她行了礼。想必是牵扯了脊背上的伤,落薇见他眉宇微微一蹙,很快又舒展开来。方才积攒的嗔怪之意霎时消逝,落薇轻叹一句,还是叫他起了身。不料叶亭宴却没有听她的话,而是膝行两步,凑近了桌前端坐的落薇身侧,将手中的瓷瓶递到了她的面前:“求娘娘为臣上药。”落薇瞪了他一眼,叶亭宴立刻大言不惭地道:“总听说宫中的药要比外面的好些,臣伤了这许多日,也盼着早些好了才是,再说,娘娘不喜欢臣准备的大礼么?若是喜欢,总该给些赏赐才是。”他抬头去看落薇的神情,发觉她也在深深回看着他,一时竟然怔住,嘴边的俏皮话也再说不出一句,直至落薇起身,接过了他递来的瓷瓶。她转身朝着更加昏暗的内室中走去,见他还呆滞地跪在原地,不免皱眉唤了一句:“过来。”叶亭宴扶着身侧的红木圆桌站起身来,见她身后便是那顶青兰色的床帐。床帐是宫中常见的款式,颜色却不常见,内宫之中,寝处的床帐多是桃粉色、乳白色、海棠红色,一些情|色旖旎、若隐若现的含义。这青兰色太过肃杀,殿内本就昏昏,若是如今到了床帐中去,恐怕便是伸手不见五指了。他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落薇撩起床帐一角,随意地坐下,然后示意他来。叶亭宴掀开帘子,在她面前坐下,落薇凑近了些,状似无意地从他身后扯过了他方才拉开的床帐,将它彻底掩好。两人便陷入了一片昏黑之中。这样的黑暗原本是他最适应的,此时却觉得颇有些陌生的怪异,落薇冰凉的手指拂过他的后颈,落在了他绯色官袍在颈侧的琉璃珠子上。她非常专心地将那颗珠子解了,鼻息就喷吐在他的耳侧:“……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不知道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叶亭宴定了定神,没有顺着她的言语继续说,反而道:“前几日,臣见了常学士一面,他……”落薇解了他颈侧的衣扣,抚摸过他的肩膀,闻言毫无兴趣地应了一声:“哦?”又道:“庭杖打得不重,你的伤不是都好了么,做什么还要我上药?”叶亭宴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只能听见她低低的声音。他的眼睛本就不好,落薇还能在这样的地方看出他一丝轮廓,他却是什么都瞧不见。这声音飘忽游移,又熟悉又陌生,一时在虚空中脆生生地出现一句“二哥哥”,一时幻化了一句似笑非笑的“叶大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伸手摸索片刻,捧住了她的脸,落薇这次出奇地顺从,仿佛真是对他办事尽心的嘉奖,不仅如此,她还主动凑近了些,刻意对着他的面孔说:“你还没回答,你的伤好得这样彻底了,要我上什么药?”于是叶亭宴便捧着她的脸吻过去,落薇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出乎她的意料,他今日这个吻是如此湿润、如此温柔,从前,还是此处,那个不顾她反抗也要吻下去的人,和今日的人,全然不相似。这样的脱节叫她有一丝慌乱,所幸茉莉香片和檀香的气息还在。人之食色性也,她准备这顶青兰色的帐子时,便想到了这一日,一切昏黑混沌,她就不会看到对方的脸,看不见,只有气息,甚好。只是太过温柔了却不好,所谓的相仿也要有一个界限,突破了此处去,她实在太怕自己沉溺其中。叶亭宴捧着她的脸送上这个吻,听见她微不可闻的喘息声,不知为何竟觉得鼻翼微酸,本该顺着脸颊游移到颈侧的吻便戛然而止,他伸出手,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好一个相依为命的姿态,他心中自嘲地想着,落薇却十分诧异于他的举动,片刻之后,便开口道:“叶大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叶亭宴好半晌才消化了她这句话,十分茫然地问:“什么?”落薇的手指在他后背上轻轻划弄,口中说着一些漂亮话儿:“你不是喜欢青色、喜欢兰色么?这顶帐子,确是为你准备的,我方才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何必托上药做幌子——倘若今后你每件事都能办得如上一件一样漂亮,我……什么都能给你。”他昏头转向地听了这句话,却猛地清醒了过来,一颗心似直直坠入了寒冰地狱一般,冷得彻头了,便滚烫起来,一侧是神佛,一侧是众鬼,他听见无数的哀嚎,什么是真啊,什么是假?她在这样的地方——不拘这一个地方——还对什么样的人、说过这样的话?从前视若珍宝的、如今不能割舍的,竟变得这样轻贱,她是,他也是。他们滚在这样荒谬的人世当中,假面以对、匍匐前行,直至沾了古今来往所有的恶,明白甘心地堕落进权术和阴谋的彀中。还能够……脱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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