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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泽第一次见到墨麟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未来这个瘦小嶙峋的妖鬼会娶走自己的掌上明珠。那时,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被人塞在特质的铁笼内,铁笼尖刺朝内,空间逼仄得只能让他整个人蜷缩得紧紧的,但凡他想要直起身,就会被尖刺扎得皮开肉绽。这是相里氏带入无色城的“赠礼”之一,用来惩戒不服管教,有逃跑意图的妖鬼。在笼外蹲下的阴山泽瞧着那小少年的下半张脸。乌铁面具嵌在他的口鼻上,绕过脖颈和后脑,未经打磨的边缘锋利,在他脸颊割出数条血痕,浸出比杜鹃花还红的血珠,啪嗒啪嗒落在他那身脏破的粗布衣袍上。“城主。”仿佛有所预料,看守这小少年的守卫为难道:“这个真不能摘,别看他人小,昨日打伤了七八个守卫,还咬伤了九方家副城主的小公子,要不是有城主您的禁杀令,这小子连戴这口枷的命都没有……”沉默了好一会儿。竹青衣袍的青年缓缓抿出一个笑,道:“知道,不叫你们为难。”“不过——”他抬手轻唤,仆从提着一篮红鸾蛋而来。“今日乃我女儿满月之日,特赐满城妖鬼红鸾蛋,替我女儿祈福,少他一个,岂非折了我女儿的一分福气?”守卫似有些进退两难,阴山泽轻声笑:“我竟不知,阴山家的无色城,倒是九方家的人说话更管用些了。”守卫这才连声告罪,命人上前解开了口枷上的咒术。揭开乌铁面具,阴山泽打量了一会儿,暗道这孩子会被关在这笼子里真不是没缘由的。那样湿冷阴郁的一双眼,简直像把寒光逼人的青铜剑,对视一眼,就已直抵咽喉。阴山泽取了一枚鲜红喜蛋,摊开手掌递到了囚笼外。小少年盯着他。唰地一声,似有什么虚影掠过。红鸾蛋在泥地里砸得稀巴烂。跟随阴山泽的仆役面露怒容,守卫更是心惊胆战,怒斥混账。阴山泽却没恼。他看着那枚被摔碎的红鸾蛋,余光瞥见墙角生了一蓬蓍草,时下玄学之说大盛,见此处竟生了蓍草,阴山泽袖中指尖微动,斩落五十,用其四十九根起卦。瞧见卦象,阴山泽再抬眸看这小少年时,眸子有了几分不一样的神采。“……想知道我卜出了什么?”见那小少年也盯着他的卦象看,阴山泽捏着下颌,玩笑道:“你完了,今日你折了我女儿的福气,日后,怕是要当牛做马来偿还这笔债呢。”这话不过是调笑之语。但谁也没想到,十九年之后,这话竟成了铁板钉钉的现实。当然,在阴山泽看来,眼前有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妖鬼之主,瞧着只有阴郁冷淡的压迫感,怎么看都不是会给他女儿当牛做马的乖巧后生。墨麟也并不急着在阴山泽面前辩解什么。朝天阙两域议和之日后,他就已经做过尝试,阴山泽的态度很明确:拒绝婚约,他可以原谅墨麟对琉玉有企图这件事。墨麟的态度也很明确:可以不原谅,但琉玉他娶定了。“……琉玉在九幽过得很好,还请岳父安心。”“安心?”操着一口玉京雅调的阴山泽语速缓缓,如吟诗般富有韵律。“你二人如今形影不离,之前九方星澜至九幽,她还为了护着你的人,而当众下了九方星澜的面子,即便这其中,也有几分她对那些仙家世族试探她的不满,可你平心而论,这样的事再多出几次,大晁的人,会不会猜忌琉玉的立场?”墨麟随意翻动书页的手指微顿。“猜忌又如何?”他转而拿起一个橘子,一边剥一边平静答,“只要她在九幽,没有人能伤她。”阴山泽微笑着指了指自己。“我说过,阴山氏皆可一并入九幽。”他失笑,摇了摇头。纵然成了妖鬼之主,还会有这种小孩子脾气。“你真以为自己已经强得无所不能了?墨麟,大晁的仙家世族或许愚昧、贪婪、勾心斗角,可他们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弱,你如今实力也不过是九境巅峰,大晁可有四位大宗师级别的人物。”“这四人虽久不出山,但如若你我二人联手,有了颠覆仙家世族之力,你猜他们会不会仍然醉心问道不出,这天下会不会沦为权力倾轧的修罗场?”“墨麟,有些事是我与阿镜自己的选择,无论后果好坏,我们自己承担,却绝不能牵扯到下一代,尤其是作为未来阴山氏支柱的琉玉——你明白吗?”墨麟同样清楚这点。但有些事,就是即便清楚,也忍不住说出口。“诶,真头疼啊……”阴山泽半真半假地感慨:“若非你这小子恩将仇报,我们琉玉就嫁给彰华有什么不好,至少离家近,也不必牵扯到这些麻烦中……”“——你说我嫁给谁好?”一道清脆如珠玉的嗓音,噙着几分微妙的不满响于内室。原本都快阖上眼的阴山泽陡然清醒。看着雀蓝鎏金的裙摆掠过乌木地板,与旁边的松绿衣袍并排,阴山泽眸光流转,最后颇有些吃味地挪开视线,徐徐答:“仙都玉京的才俊青年随便挑一个,也比嫁到爹爹看不到的地方好呢。”原本因听到九方彰华的名字而不太愉悦的情绪,在琉玉看清阴山泽的瞬间烟消云散。和情绪内敛的南宫镜不同,阴山泽宠女儿这件事,在仙都玉京几乎无人不知。琉玉五岁所作的拙劣画作,他用最贵的裱纸裱起来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所有来阴山氏宅邸的客人都能见到。琉玉初入剑道,他遍寻大晁,重金购入一块质地上佳的和田玉,亲自给琉玉炼玉铸剑。还有琉玉十三岁入灵雍学宫。寻常世族学子皆由仆役驾车护送,唯有阴山泽,堂堂世族家主,却甘为女儿做车夫,就这样顶着世族的非议与百姓的张望招摇过市,全然不觉得有失身份。那时琉玉年纪小,只觉得她爹爹模样生得招摇,一路掷果盈车,拖慢了车程,还不如让府中仆役送呢。可到后来,回仙都玉京的路坎坷难行,却已无人相送。见琉玉久未开口,阴山泽回眸一看,神色微讶。“……上次跟你说,记得成婚第二日要将从玉京带去的红鸾蛋分下去,你定是又忘了,对不对?”琉玉不知爹爹为何提起这个,点了点头。别说这一世,前世她也没记住这些琐碎小事。“这可不行,旧俗不可违,听墨麟说你们此刻在鬼道院内,让朝暝先分发给鬼道院里的妖鬼——那就劳烦尊主去通传一声了。”墨麟听出了阴山泽赶客之意,也不欲打扰人家父女难得的独处,便准备安静地退出去。“等等。”阴山泽又忽而叫住墨麟,笑眯眯问:“还有一件事——成婚前我备了一份礼让朝暝转交给你,那个小盒子,可有收到?”容色冷淡的妖鬼之主神色微僵。他知道阴山泽指的是什么,匣子里装的是一些药丸,据朝暝所说,都是做避孕之用的药丸,市面上并不多见,是阴山泽特意命人给墨麟准备的。——琉玉年纪还小,不可胡来。阴山泽还让朝暝转述了这句话给他。墨麟别开眼,道:“嗯。”和稍显面薄的年轻人不同,阴山泽坦然微笑:“记得按需使用,若是不够,随时知会我,我会命人再送去九幽。”当然,他不太希望墨麟短时间内向他索要,因为那一盒按常理来说,至少可以用上三四年。待墨麟离开,阴山泽面上的笑意顿时如潮水褪去,盯着琉玉泛着水光的眼道:“在九幽受欺负了?”琉玉忍下喉间微哽,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我能受什么欺负……倒是您,怎么今天穿得这么素净?”这一身白衣没有半点纹饰,素得像是守丧穿的,琉玉知道他爹爹最爱打扮,每日光是挑衣裳傅粉,都要花去一个时辰,比她娘精致何止百倍。阴山泽见她不肯说,也没追问,只是端着酒盏,笑意微妙道:“家逢大丧,自然穿得素。”大丧——琉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家中有丧还能笑得如此开心,那“死”的就只能是她三叔了。“玉京那些人反应如何?”琉玉饶有兴致问。“起初怀疑的声音不小,但灵柩回到玉京,咱们家又正儿八经发丧,连谱牒都添上了你三叔的卒年,外界的猜疑才偃旗息鼓。”阴山泽掸了掸身上落花,半垂的睫羽勾住几根拂过的发丝,他唇边绽开一点笑意道:“这些人,装模作样地前来吊唁,实际上都在琢磨,要如何打下无主的太平城呢。”如今晁室式微,帝主除了手握神州玉玺,还能赐几个没有实权的官衔以外,加盖官方文书外,对自己的国土已无实际上的掌控权。土地握在地方豪强与世族手中,赋税进不了王畿,帝主养不起自己的军队。身为帝主,甚至要靠卖官鬻爵,才有能力在几方世族的觊觎中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如此乱世,一个遍地富商,赋税惊人的太平城,自然会成为各家争夺之地。但对于天下第一富的阴山氏而言,失去小小一个太平城,就如身怀百金者遗失一金。虽然可惜,却也并不伤筋动骨。为了这一城而投入大量族中高手,这才是伤筋动骨的事。而且——“你的想法,阿镜都同我说了,以假世族金蝉脱壳这件事……很冒险,但从现在的局势来看,这个最冒险的办法,反而是最温和的脱身手段。”阴山氏的地位已经贵无可贵,再往前一步,便直指中州王畿。所以,当初琉玉才会主动提出与九幽联姻,希望借此退出仙都玉京的政局,让其他世族看到阴山氏不会再往前一步的诚意。但这次两家暗杀阴山岐一事证明,即便琉玉嫁去九幽,他们也不会放弃对阴山氏的围追堵截。要么阴山氏死于百家联手,要么阴山氏更上一层楼,震慑百家。你死我活,没有退路。阴山泽轻叹一声。
“太平城这件事上,你就放心去做,若能成功,当然最好,若不成功,也是咱们家命有此劫——”“我才不信什么天命。”琉玉俯身凑上前,眉眼凝着难得一见的肃然之色,盯着阴山泽愕然微睁的双眸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允许重蹈覆撤。”好一会儿。阴山泽才理解了她“重蹈覆撤”的意思。南宫镜同他提起过,琉玉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九方彰华背叛阴山家,在他和南宫镜死后,阴山家顷刻覆灭,几乎全族无存。“我们家琉玉还是小孩子呢,”阴山泽撑着额角,慈爱地安抚她,“梦境而已,又不是真的,咱们家家大业大,哪会那么容易倒下。”听阴山泽这么说,琉玉顿时沉下脸:“——你信九方彰华不信我?”阴山泽抿了一口酒,笑道:“与其劝我,你倒不如劝劝你妹妹,她可是整日跟在彰华后头跑,彰华骗她一骗一个准。”琉玉坐回原位,余光瞥见旁边有不知是谁剥好的橘子,她取来几瓣,靠着凭几慢条斯理道:“我最不会劝的就是她。”阴山泽有些奇怪:“前些时日,我听说你对柳娘的态度都好上许多,怎么偏偏对这个妹妹还是……”“爹爹,您节完整章节』()他第一次见到九方彰华,是在九方家的一场清谈会上。梅雨季,雨声淅沥。内室暖香阵阵,热茶氤氲,九方家的几位小公子小小姐乖巧地坐在九方家主的身后,听当今的名士清谈辩经。至中休息时,九方家主会让几个孩子于人前展示自己新学的咒术与势,请各家名士指点。众人皆夸九方家的这几个孩子天资出众,日后必成大器。那时的阴山泽却散步至庭院,在开满忍冬的假山旁,见到了传说中无法修行九方家兵道之术的长公子。他在雨中跪着受罚。据说是因为连九方兵道术的第一式也学不会,所以被罚用刻刀在竹简上刻书。刻满一车,才能起身。他刻得满手鲜血淋漓,湿透的衣袍贴在病弱身躯上,不住地打颤。檐边的雨霖铃在风雨中震动。雨中的羸弱少年和眼前花雨中的如玉公子重叠。“——知道了。”阴山泽起身,摩挲许久才寻到了木屐,趿拉着朝前厅而行。“师父,”身后传来九方彰华的声音,“宁宁说,上午您是在与九幽通讯?”阴山泽双手揣进宽松飘逸的袖子中,闻言顿住脚步,懒懒回眸:“你又不是不知道,琉玉与她三叔关系平平,不至于悲伤过度,不必担心……”膝盖砸落在落花上。月白衣袍的青年手掌贴地,深深伏地。“是我还不够得父亲信任,直到我三弟遣家臣动手后才得到消息,延误了救援三爷的时机,如果我在父亲面前再受重视一些,或许这一次得到任务的人就会是我,三爷就不至于……”一只宽厚温暖的手落在了九方彰华的肩上。阴山泽道:“宁宁与阿歧这个三叔关系不错,她近日伤心得厉害,你若无事,多安慰她。”“是。”九方彰华缓缓抬头。阴山泽待他一如往常。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师父的眉目之间,多了几分幽深难辨的情绪。“还有。”阴山泽嗓音如一线温然春水,但言辞却锐利如薄冰,割碎了九方彰华藏在喉中的未尽之语。“如无意外,琉玉与妖鬼墨麟的这桩婚事应该会持续很长一段时日,即便她来日与墨麟和离,恐怕心中也没有你的位置,彰华,忘了从前那些戏言,另择新妇吧。”-鬼道院的长阶上。墨麟出来的时候,正见方伏藏领着那个叫月娘的小姑娘修炼的一幕。虽然在炼器上颇有天赋,不过到底是从未经过正经训练的野路子,方伏藏粗浅检验了一下她的底子,准备从最基础的炁海运行开始纠正。“尊主要抽吗()?有新的。”方伏藏很是自来熟地朝他递了递烟管。墨麟瞥了一眼。“不必。”顿了一下,他又提醒:“你的上司应该不会喜欢这个味道,能戒就戒,不能戒,也不要在她面前抽。”方伏藏愣了愣,大约是有些意外以墨麟的身份,竟还会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他道:“多谢尊主提醒。”见他收起烟管,墨麟看向广场上正在运行炁海的小女孩。妖鬼之主忽而开口:“你也是这么照顾你女儿的吗?”和昨夜在监视内见到的模样不同,今日的月娘完全不见昨日灰头土脸的痕迹。乱蓬蓬的发髻重新扎过,衣服虽然还是那身旧衣服,不过已经没有一路颠簸的尘土,干得这么快,显然是有人洗过之后又用炁流替她一点点烘干的。方伏藏看了眼月娘:“她比我女儿大几岁,好带多了,我女儿对发髻要求高,有时扎两个时辰都不满意,非要我学那些稀奇古怪的发髻,也不看自己那几根头发够不够用——”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女儿了。过了这么久,她的头发应该长长了不少,也不知能不能挽出她喜欢的发髻。一偏头,见绿眸妖鬼正不错眼的瞧着他,那幽绿眸子深邃如漩涡,不辨喜怒。半晌他道:“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夫人的事,还是你二人感情不合?”蹲在台阶旁的方伏藏不明白这位妖鬼之主为何对他如此好奇。他望着月娘,视线悠远。“都不是,我们这样的出身,婚事何曾能由自己做主?需要的时候就拉来凑对,不需要的时候便一刀两断——咳咳咳,我说的是我个人的情况,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尊主与尊后郎才女貌,当然是白头到老死生不离……”墨麟没有理会他的话。方伏藏其实说得没错。这桩婚事对琉玉而言,本就是身不由己的选择,他不是她心仪的夫君,也不是阴山泽心仪的女婿,他与琉玉走得太近,日后甚至可能给她带来祸患。但是。即便如此。即便他知道自己应该克制,他却还是无法遏制自己对那个人的嫉妒,无法遏制地想——他偏要勉强。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偏要与她白头到老,死生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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