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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等到黎明的到来。就是那样的疼痛,就像是一支利刃,硬生生的从身体里面割舍出去一些什么东西,剔着骨,抽着筋,扒着皮,鲜血淋漓,痛不可仰,那是她曾经多么珍爱的东西,比如对于爱情的信仰,比如对于未来的梦想,比如对于人生的希望,那些种种种种认为是坚不可摧的东西,一夕之间变得面目狰狞。反转从头,仔细思量,原来前二十几年的人生,是波光嶙峋水面上的浮华倒影,荡漾清波,神光离合,一路繁花相送,碧空如洗,绿草如茵,流光如绣,可是突然之间的落差,已经是飞流千尺,悬崖百丈,千仞壁立之中仓皇跌下,那一刻的惊惧与惶恐,难以言喻,难以言表,难以言说。到了九月末的时候,因为所在的小区要进行拆迁,房东便提前通知她们准备搬走,可是找房子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找到合适的更加不容易,两个人东奔西走的找了好久,终于敲定了一家,合同是从十月一日开始签的,可是到了九月三十号的那一天,房东已经退了她们的部分租金,工期逼得又紧,不由分说的,就把她们扫地出门。什么叫欲哭无泪,什么叫借找无门,两个穷困潦倒的女孩子,就连每天的生活费都要仔细计量,哪里有闲钱去住旅馆,两个人茫茫的在街上走,路边的蛋糕店里的浓香,小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在微笑,商店橱窗里衣香鬓影,那些窸窣的绢花,酸凉的水钻,花团锦簇的热闹与繁华,靓丽光鲜的男人女人,谁好像都很快乐,可是仔细去看,谁的微笑都像是假的。谁的伤心,都是真的。两个人游魂一样的在街上转到日暮,最后娉婷咬一咬牙,拉着她站起身来,说,“我来北京还没有看过升国旗呢,咱们两个干脆去□广场算了。”那是北方的初秋,一早一晚都还冷,她们两个在王府井的通宵营业的麦当劳里呆到后半夜的两点,就出门来,沿着长安街慢慢的走,路边有高大的树,一带又一带的连绵的红墙黄瓦,墙根那里镶嵌着连环的灯,在红墙上透射出一小片的朦胧的光,路边陈设着长凳,这样冷的时候,长凳上却还有很多衣衫褴褛的人,在那里睡着。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飘零在外头。只是冷,那样的冷,冷得像是要浸到骨头里一样,胸口那里有一小块的东西,慢慢的冷,慢慢的硬,慢慢的蜷缩起来,就像是一小块僵硬的石头,清扬抖抖的发着寒,娉婷拉着她到地下通道里去,那里毕竟避风,她们就像是两只小小的流浪狗一样,蜷缩着偎依在一起,明明很困,眼睛一闭上就像是要粘住,可是冷得睡不着,后来她们两个就唱歌,轮流着唱,冻得哆哆嗦嗦的,舌头僵直,几乎每个音节都发着颤,荒腔走板,难听无比,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然后一起大笑。女孩子那种清亮亮的嗓音,在地下通道里回响,四处碰撞,就像是水晶的碎片,或者是琉璃,或者是什么别的剔透的东西,因为太过纯洁,所以易碎。很久很久以后,清扬都记得那一夜,夜色笼罩下的长安街,高大巍峨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广场前面的一大片的空地上,每每间隔十米,就有一对穿着国防绿的士兵,还有柳树,高大浓密的柳树,长长的枝条垂挂下来,像是罩了一层漆黑的雾气,仿佛是绝胜烟柳满皇都那一种胜景,而她们两个裹了一条被单,瑟缩着靠在地下通道的墙壁上,有换岗的士兵列队气宇轩昂的走过去,全部都是那一种高大英挺的帅哥,偶尔对她们两个投过来惊异的一瞥。真的是特别特别的狼狈。后来清扬自己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居然在那样狼狈的时候,她们还有心思去品评帅哥,也算是应了那句话——生命不息,色心不已。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刻,清扬听见娉婷在自己的耳边,清晰的说,“你看见太阳了吗,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不管是阴天,下雨,还是这样的晴朗天气,它总是升起来,一日都不曾耽搁,每一个人的人生里,也都会阴天,会下雨,可是毕竟有一天,那云会开,雾会散,我们都会找到幸福,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那是北方仲秋的天气,空气中飘腾着薄薄的雾气,太阳的光芒像是金色的箭羽,不由分说的劈开晨间的雾霭,有微风吹动艳红的国旗,猎猎迎风招展,而阳光,太阳的光芒就像泼开半天的血一样,不由分说的艳丽与冲撞,那一刻,整个广场上有好几千人,那一刻寂静无声。清扬挺过来了。妈妈给她打电话,说,“姑娘,你不回来吗?妈都想你了。”她的眼睛里噙着泪,却不敢流下来,只说,“不回去了,工作太忙。”妈妈说,“回来吧,姑娘,回家来看看,咱们家搬家了,有烟台的屋子留给你,站在阳台上能看见公园里的湖,老漂亮了。”她笑,“真的啊,妈妈,那湖大不大。”妈妈说,“挺大的,还有船和柳树,据说还要在湖面上栽荷花呢。”她的泪水一滴一滴的流下来,却还是微笑着,“家里那么冷,那荷花不会冻死吗?”妈妈说,“我也那么想,不过又想看看荷花。”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样的固执,就是那样的固执,可是天知道,她有多么渴望妈妈的怀抱,渴望家里面的温暖,渴望心力交瘁的自己,能够好好的睡上一觉,什么也不想,什么梦也不要做,只是好好的睡在那里,就像是小小的鸟儿回了巢,小小的兔子进了窝,小小的鸡雏上了架,就像是年少的幼时,那不识愁滋味时候,若是能够回去,该有多么的好。其实当时她要是回到家乡去,要找一个差不多的工作还是很容易的,可是那个时候她不敢回去,她只觉得自己过得太凄惨,回到家里面总是不甘心,年轻的时候就是要赌一口气,就像《史记》里面的项羽,那样顶天立地的汉子,也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可是若是衣衫褴褛,两鬓苍苍,又何颜去见爹娘。她觉得自己没有用,真的没有用,没有用得让自己心慌,她不能给爸爸妈妈买很多有用的东西,她不能带着微笑在爸爸妈妈的膝下承欢,甚至她连自己都不能收拾好,到处都是伤,伤得破破烂烂,就那样凄凉得像是一滴泪。然而那一口气既然是赌上了,清扬就是有那么一种劲头,无论如何,不管怎样,她都要撑下去,死死的撑下去。既然是挺住了,也就撑下去了。其实有很多的时候,人生就像是一潭污浊的沼泽地,如果放任自己陷溺下去的话,就会真的没顶,至于万劫不复。她说,“那一天我们在地下通道里还遇见一位老大爷,是四川人,已经将近六十岁了,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来北京已经三年了,却从来都没有来过□,因为第二天就要回家去,所以在前一个夜晚步行走过来,一定要看看升国旗。”白颖沉默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清扬说,“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很幸福,真的,起码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是食饱穿暖,衣食无忧,没有受过罪,没有吃过苦,那么就算是有一些挫折,也是该当的,我有时候就在想,人这一生,不管是谁,总要吃一些苦,早吃晚吃,都是一样。”那只是一种命运,与选择无关。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出租车停在那里,红灯一闪,绿灯一闪,黄灯又一闪,白颖轻轻的拍她的手,“都过去了。”清扬不好意思的笑一笑,“其实过的时候觉得挺平常的,可是说起来,才觉得有时候挺惨的。”白颖点头,“是啊。”清扬不敢看她,只好侧过头去,玻璃上有灯光的倒影,红的绿的黄的,渐渐的在她的眼前模糊掉,如果一切都过去了,那该多么的好,可是人事流转,世事无常,他又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却又教她柔肠百转,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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