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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地走到宅院前,守门人见他脸色不好,忙殷勤地为他开门。那兽头门环朝江彬呲牙裂嘴的,全然没有家的感觉。此次宣府镇的家并未遭劫,但家人不在了,留着的不过是个空壳。
总管吴伯听人报说江彬回来,慌忙出来送伞。庭院被老仆人打理得很干净,分明是深秋,却只有雨打的几片落叶。这份干净在江彬看来却像那些个满嘴仁义道德实则为了一己之私而藏匿王继题本的文官的端正的嘴脸。
“没事,都下去吧,我歇会儿……”江彬对打算伺候她擦干身子的两名丫鬟道。那两名丫鬟对望一眼,乖乖退出去带上了门。江彬自己擦干身子,换上熏过的中衣,便躺在了正德皇帝颇为中意的那张梨木床榻上。
累日的疲惫,令江彬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梦里,又见了王继,他握着江彬的手反复说着什么,只江彬周身笼着层雾,朦朦胧胧听不分明。渐渐的,那声音远了,王继的面容倒映在那一杯琥珀色的羊羔酒中。一滴雨落入杯中,对面满眼血丝的王勋说,你为何不喝?
江彬端着那杯酒道:“苦……”
满嘴的苦,满心的涩……
江彬皱着眉醒了过来,入眼的是黑暗中帐上长得好似发丝的穗子,配上那上头一个穿着珠子的结,宛如一颗巴掌大的头颅……江彬猛地坐起身,直到暖意被吸食得只剩冗长的寂寞。
雨似乎停了,偶尔屋檐上几滴水,在窗户纸上投下滴落的影。外头定是红透了的天,浓重的夜色埋没了皎洁的月。
不习惯人伺候的江彬披衣下床,点燃灯才觉着渴得很。倒了杯凉水仰头喝下,那冰冷便顺着喉头滑到肚里,胃部开始隐隐作痛。江彬的胃病是当指挥佥事的时候落下的,忙起来有一顿没一顿的,又没人顾着。前些日子吃了吴杰开的方子好了些许,但一饿起来就疼得厉害。江彬想起身去灶房看看可有什么能填肚子,手把上门时就听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江彬拉开门,正与提着食盒的一人打了个照面。那人“哟”了一声,稳住食盒这才打量着江彬道:“醒了?”
江彬望着仍穿着祭祀衮服的正德皇帝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反应。正德皇帝倒不在意,几步走入他房里,将食盒往桌上一放,一一取出里头的盘碟。香油烧饼、砂馅小馒头、俜羊肉、清蒸鸡、椒醋鹅、烧猪肉……都是清淡的吃食,却做得精细。
“你醒得倒巧,快一同吃些!”
江彬莫名地被按到桌前,莫名地被塞了碗筷,莫名地看着碗里堆起了一座小山。唤来丫鬟温酒的正德皇帝嚼着烧饼问他:“你怎不吃?”
正德皇帝衣上还沾着水珠,发丝也垂了两缕在额前,这模样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皇上怎不回宫?”
“你怎不祭祖?”
江彬摩挲着酒杯道:“父母死于霍乱,父是弃儿,不知祖籍。”
正德皇帝“哦”了声,随即站起身绕到江彬身旁,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这不还有义父?”
江彬僵着身子推了推:“王总兵托我带句话。”
正德皇帝听完江彬的转述,只一颔首,随即松开手,继续对桌饮酒。一壶下肚,江彬身子暖了许多,正德皇帝嚷着头疼,脱了衮服便往江彬床上一滚,随后露出个脑袋招手道:“过来!”
江彬无奈,熄了灯在正德皇帝身旁和衣而卧。床榻上挤着两个男人,稍稍一动便“嘎吱嘎吱”地响。正德皇帝想听的显然不是“床叫”,一侧身一掀被将江彬拢进怀里。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陌生而撩人。正德皇帝伸了手,解开江彬的发髻,那紧绷的神经似乎也随着发丝松懈下来,披散在身后。但满嘴酒气的正德皇帝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拇指放在江彬的太阳穴,轻轻揉按着。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江彬在黑暗中带着迷茫望着近在咫尺的正德皇帝。
“明日我便让王勋交了官印,回去安葬王继。”
江彬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可苦了你。”
江彬没说话,他知道,正德皇帝为了满足他那点越俎代庖的私欲,没少替他挡言官的冷箭。
正德皇帝心疼地顺着他的毛,片刻后,又叹了口气道:“龙不可脱于渊,人不可脱于权……我终是迟这一步。”
江彬抬头,看着月色下半边脸隐在阴影中的正德皇帝,他的语气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一阵心酸涌上来,江彬便再没推开那搂上来的手。
“皇上若真能成这治世,臣落个兔死狗烹又何妨?”
正德皇帝拨弄着江彬肋下系带:“何来兔死狗烹?”
江彬知道正德皇帝还等着他回话,便安心地一闭眼睡了过去。正德皇帝无奈地凑过去,撩开发丝在那颈项上啃下个牙印。
☆、致仕
翌日,江彬顶着后颈的一排牙印伺候正德皇帝洗漱,再自行束发更衣,抓了俩昨天剩的烧饼便拉着正德皇帝上路。
轿子里,正德皇帝边啃烧饼边欣赏自己留在江彬颈间的杰作:“不怕旁人说闲话了?”
江彬拍去正德皇帝说话时喷到他身上的芝麻:“臣亦不负义子之名。”
正德皇帝笑着喂“义子”吃饼,虎口被咬了一圈牙印。
早朝上,针对宣府镇遭抢掠一事,手执笏板的文官们先是按品级各抒己见,随后便开始分几派引经据典地谩骂。正德皇帝在上头端着架子看好戏,纠仪的鸿胪寺官在下头奋笔疾书。王勋的事自然也有人提及,但很快又被扯到宣府一事上。江彬一言不发,却被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了好几回。最终这场争论以内阁首辅了李东阳的调节而暂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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