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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棠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堪堪接受眼前的现实。然后她决定配合演出。她没有沈流霜的傩面具,也没有画皮妖给予的面具,干脆扮演在镇厄司当差的自己本人,足尖一踏,来到赵家门前。柳如棠深呼吸:“大胆妖鬼,竟敢在长安城中作乱,还不速速束手就擒!”施黛眼前一亮:她正琢磨着应该如何退场,才能合情合理又不失格调。柳如棠的突然出现,可谓喜从天降。阎清欢脊背一颤:是、是他“想要说出口的话本台词”扣押那些献祭妻女的人渣。不过为了避免惊扰邪祟、打草惊蛇,施黛等人并未在今日逮捕所有人,而是暗中选取其中两户人家,先行关押,征用身份。一户是一家五口,父亲姓李,母亲姓沈,生有一子两女,大女儿被献给了莲仙。据那父亲哭哭啼啼供述,他们并非卖女求荣,只不过想让女儿早日荣登仙途,庇护全家罢了。没过多久,家里的小女儿便悄悄告诉施黛,爹娘向莲仙娘娘许下的心愿,是希望弟弟能仕途通达,封官进爵。另一户,是沈流霜与柳如棠讯问过的男人。男人姓郑,妻子早亡,自己的身子向来不好,是坊间出名的病秧子。这次献祭女儿,一来为了祈愿身体康健,二来想沾些仙缘,讨个好老婆。郑姓男人有个姐姐,明日朝拜莲仙娘娘时,他打算领着姐姐一并前往。类似团伙发展下线。其实赵五郎家的身份也能用,一男一女,一夫一妻,数量刚刚好。没冒充这家人,出于沈流霜的一点点私心——起初选择一家五口的身份时,她因为恰好姓沈,选定了女主人,阎清欢则充当父亲的角色。施云声与小儿子年纪相仿,柳如棠高挑的身形和二女儿相似,伪装起来不令人生疑,顺理成章敲定角色。如此一来,只剩下施黛与江白砚。开玩笑。沈流霜才不会让她妹妹去和任何一个男人伪装夫妻。沈流霜笑得含蓄:“赵五郎略有驼背,身量也不足,江公子很难模仿。不如选用另一家吧,那对姐弟怎么样?”字字句句入情入理,叫人无法反驳。江白砚对此没有异议,扫一眼身旁的小孩,笑着应:“可。”施云声:?这股莫名其妙的烦躁是怎么回事?与狼群生存时,领地被侵占的不适感卷土重来,施云声磨牙:“我不能和他换角色?”此话一出,得来几道饱含怜爱的视线。“江公子是这样。”沈流霜朝着头顶比划一下,又将右手压低到胸口:“你是这样。”柳如棠看得好笑,双手环抱,眉眼弯弯:“总不能说,那姓郑的得到莲仙娘娘庇佑,返老还童了吧?”施黛憋着一句吐槽没讲。成年人侦探在调查案件时变成小孩,这剧情不能叫《苍生录》,而是《名侦探柯云声》。伪装身份仅限于明天,不是什么大事,因而很快定下。不知不觉夜色更深,已然到了亥时。打道回府之前,几人又去拜访了冯家。在这么多与失踪案有所牵扯的人家里,唯有冯家,是真真切切丢了女儿,心急如焚。“是诸位大人!”冯栩开门,苍白消瘦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大人们,敢问露露有消息了吗?”到目前为止,其实不能完全确定,冯露的失踪与莲仙娘娘有关。施黛抿唇思忖。不过……莲仙需要的祭品只限女子,不必与信徒有血缘关系。既然有人绑走流浪的女子献给邪祟,冯露消失不见,会不会也是某人心生歹念,顺势将她掳走,献祭给莲仙?“明日之后,应该能给你答复。”沈流霜温和笑道:“除了镇厄司,大理寺也会帮衬着寻找冯露。”阎清欢想到什么,轻声开口:“您的娘子病症如何了?”几个时辰前,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卧病榻上,久久未曾醒来。他话音方落,院中正堂的木门吱呀一响,从中走出个面色惨白的中年妇人。“是这位大人相赠的灵药?”妇人低咳几声,作势要拜:“多谢……多谢。”阎清欢哪里见过这种情景,耳朵霎时通红大半,赶忙上前将她扶起:“分内之事而已,不必言谢。大娘,您身子如何了?”“好多了。”冯栩搀好自家娘子:“她原本昏昏沉沉睡了许久,服下灵药后,热病褪去大半,人也清醒很多。”阎清欢松了口气,认真叮嘱:“这几日好好歇息,莫要劳心劳神。冯露的下落,我们会竭力去查。”他说罢退回队友之间,目光不经意一扫,在院子角落的小凳上,看见一本医书。阎清欢好奇:“家中有人是大夫?”“称不上大夫。”冯栩眼底柔和几分:“是露露的书。她小时候被拐过一回,逃出来后,想着日后要当个大夫,救死扶伤。”施黛:“她儿时也失踪过?”“露露那孩子,小时候顽皮得很,整日整夜溜去外边玩儿。”冯栩喟叹道:“十一岁那年,她被拐去乞丐窝,硬生生自己逃了出来。打那以后,她就没再不着调过,开始自学医术,说是……见到太多人受苦了。”阎清欢连连颔首:“我这里有不少医学典籍,等她回来,能教她一些。”施黛却是不由自主想起了赵五郎家的赵流翠。赵流翠与冯露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一个被迫学习做饭和女红,以便能嫁个好夫婿;另一个在爹娘帮衬下,习得自己想要的医术。失踪后,她们家人的态度亦是天差地别。施黛垂着眼,抿了下唇。一只手轻轻落下,握住她冰凉的掌心。抬眸望去,沈流霜的神色柔软却坚定,在月色掩映中,双目淌出明烛般灼然的光晕:“别担心。”沈流霜轻声道:“我们能找到她们。”施黛这晚睡得不怎么好,第二日迷迷糊糊醒来,离开房间前,揉着阿狸的脑袋与它告别。她伪装成赵家阿姐,顶着这么只狐狸在肩膀上,无疑是自爆身份。“所以说,我不喜欢查案。”小白毛团摇晃着尾巴,苦恼万分:“你们深入敌营,一定非常危险。切记万分小心!”不仅要防备敌人,还必须当心江白砚。
它可没忘,每到查案杀妖的时候,江白砚都好似杀胚,骇人得很。“知道知道。”施黛一笑:“流霜姐姐、江公子和柳如棠都是镇厄司里的高手,不会有事的。”阿狸:……请把第二个名字去掉。今天是信徒朝拜莲仙娘娘的日子,赵五郎透露过,莲仙的信众约莫有几十人。这么多人浩浩荡荡一起踏进土地庙,定会引起官府怀疑,于是莲仙娘娘下了命令,让每家每户在不同的时间前往。施黛与江白砚扮演的郑家,是最早的第一批。前往孟轲的皎月阁,被画皮妖阿春轻车熟路画上妆容,施黛透过铜镜,看了看自己。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眼尾微微下垂,是略显伶仃的苦相。很好,搭配在郑家寻来的翠色衣裙,活脱脱就是郑家阿姐本人。施黛没忍住惊叹:“阿春,好手艺。”阿春被她夸得羞赧,颊边浮起淡淡红晕:“小姐谬赞。能帮小姐的忙,是我的福气。”另一边,江白砚也换好衣物。郑家二郎体弱多病,面上无半点血色,身形颀长瘦弱。他穿着件粗布白衣,腰间束出一道明显的弧,如一笔勾画的韧竹。施黛默默看了一眼。施黛默默收回视线。好细。“土地庙下深浅莫测,你们最先抵达,一定小心。”沈流霜道:“前去参拜的信徒里,有不少人互相认识,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暴露身份。”施黛乖巧点头。随机应变随时开演嘛,她懂。“我们一个时辰后就到。”柳如棠活动着手腕,发出咔擦轻响,展颜笑笑:“早就看那帮家伙不顺眼了。今晚能大干一场吧?”白九娘子挺直身板:“可不是么!”阎清欢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自己紧张怦怦的心跳。今晚,他绝不会拖后腿。施云声:……闷闷瞪一眼江白砚,施云声看向施黛,攥了攥袖口,别扭小声:“注意安全。”土地庙位于城西。在来之前,几人做过充足准备,根据郑家与赵家的描述,大概知道了所谓“神宫”的形貌与布局。推开土地庙正门,斑驳日光泻入阴影,清晰可见半空中飞舞的烟尘。这地方香火不旺,供台上零零星星摆放几个半腐烂的瓜果,线香燃了大半便熄灭,引颈受戮般颓着身子,自顶端落下一抹灰屑。土地公的神像一如既往慈眉善目,可惜它并不知晓,自己脚下的土地已被邪祟霸占。施黛警惕端详着四周,江白砚先她一步踏上前去,从袖口掏出一张符箓,贴在东南角的木柜上。——邪祟异常谨慎,这张符是莲仙娘娘给予信徒的信物,类似于敲门砖,只有手持符纸,才能打开神宫入口。从赵家和郑家手上,他们各得了一张。符箓紧贴柜门,触动一道无形阵法。再眨眼,土地爷神像后的地板缓缓敞开,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长梯。施黛探头望了望,万幸廊间亮着灯,不至于一片漆黑。江白砚:“我在前。”他说完便走,施黛不敢耽搁,跟在他身后。长廊里比她想象中亮堂很多,烛火被做成莲花灯盏的模样,连绵成片,莹莹生辉,照亮蜿蜒的阶梯和两侧的白净墙壁。想来也对,邪祟对外自称“莲仙娘娘”,既然是仙,总不能让老巢阴森森的。否则还没招揽几个信徒,就把人全吓跑了。顺着阶梯一路往下,施黛有些紧张,看了看身旁的江白砚。他走路极轻,几乎没有声音,足步却很稳,行走在这种诡谲莫测的地方,如闲庭信步。察觉她的视线,江白砚侧头过来,温声笑道:“紧张?”“有点儿。”施黛正要脱口而出真心话,想起这里是邪祟的地盘,迅速代入角色:“我没见过莲仙娘娘。照你所说,她老人家真能实现我的愿望吗?”似是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入戏,江白砚一顿,喉间溢出低笑:“自然。莲仙娘娘神通广大,我已向她许下心愿,盼望这副身子能早日好些。”江公子果然很会接戏。施黛喜欢和这种省心的聪明人打交道,还想再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嗤笑。“我寻思着是谁走在前边儿,原来是郑家的病秧子。”是个男人的声音,吊儿郎当:“怎么,病还没好?还没死呢?”施黛回头,借着明晃晃的烛光,看清那人长相。二十多岁,浓眉大眼,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老旧长袍,正站在高处的阶梯上俯视她和江白砚,面带不屑。想起来了。为了防止露馅,施黛曾详细询问过郑家人,在信徒里与谁相识、彼此间关系如何。身前的青年是大安坊有名的地痞流氓,住在郑家隔壁,时常对郑二郎出言嘲讽,每每碰面,都要威吓几句。郑二郎生性懦弱,没一次敢还嘴。江白砚垂眸不语,轻抚袖间的黑金短匕。抚摸刀鞘和剑柄,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就像挥剑斩断某人头颅一样,能借此排解百无聊赖的情绪。他对旁人的讥讽习以为常,此刻并不恼怒,只觉无趣——也许还掺杂有一丝不悦。与施黛的嗓音相比,这青年的腔调沙哑难听,骤然响起将她打断,惹人生厌。拂过刀柄,江白砚指腹的力道渐渐大了分毫。这种时候,理应克制杀意。他无意理会陌生人的找茬,听青年又骂了几声,正欲转身离开,视野中陡然覆上一抹翠色。“我寻思着是谁不长眼,原来是不学无术、整天靠爹娘过日子的败家子。”施黛学着青年的语气,扬起下巴:“怎么,还没被爹娘赶出家门呢?”江白砚抬眼看她,只见到微微晃动的后脑勺,和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他眼底生出困惑。“你……”青年被她噎得哑口无言,认出她是病秧子的姐姐,撸起袖子靠近。“想动手?”施黛哼笑一声,并不怕他:“这里是莲仙娘娘的神宫,你在这地方闹事,是要遭神罚的。”又一句,不仅让对方无法反驳,连动作都停滞在原地。这群人将莲仙视为神灵,看一眼都觉得战战兢兢,怎敢背上“在神宫闹事”的罪名。青年脸色变换不定,咬牙切齿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等着。”青年加快脚步忿忿离去,施黛朝他隔空挥了下拳头。一回头,听见江白砚一声轻笑:“这是做什么?”“护着你啊。”施黛答得不假思索:“我是姐姐嘛。”郑家姐弟关系不差,她帮弟弟解围,不算崩人设。江白砚一看就是温温和和、不与人起冲突的性子,她要是沉默着当哑巴,青年指不定还要怎么折腾。不如三言两语把人赶走,既能清净,又不必让江白砚听见污耳朵的羞辱。轻抚刀柄的动作顿住,江白砚眨了眨眼。护着他。这三个字,于他极为陌生。儿时被邪修囚禁,无人愿意护他,后来他剑术精进,再不需旁人相护。方才施黛站在他跟前,分明是具脆弱得能一剑斩断的身体,却气势汹汹,像只盛气凌人的——江白砚偏头想了想。大概是猫。而且是对真正的危险浑然不觉,张牙舞爪、上蹿下跳晃动爪子的那种。施黛猜不出他的所思所想,一路沿着长阶往下,走到尽头,豁然开朗。视线所及,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厅堂,四下聚有三三两两等候的百姓,堂内灯火通明,处处摆满绽开的莲花灯盏。八名身穿白衣的童男童女立于两侧,清一色肤白如玉、朱唇皓齿,像极侍奉于神灵身侧的灵童。施黛却感受到无比浓郁的妖气。这些“灵童”,恐怕全是妖物所化。“新客来。”一名小童缓步行来,递出手中的圆盘。圆盘以青玉制成,盘子里,盛有几块莲花形状的点心。“此乃仙糕,以莲子所制,凝有莲仙娘娘施予的灵气。”小童脆生生道:“请新客品尝。”施黛脊背发凉。点心做得玲珑小巧,粉白交织,融融如烟霞。瞧上去的确好看,但……它是邪祟送来的吃食。对方还说什么“凝有莲仙娘娘的灵气”,鬼知道邪祟的“灵气”,能是什么东西。环顾四周,不少信徒都在吃着点心。莲仙娘娘送来的糕点,在他们眼里,是至高无上的馈赠。她和江白砚要是不吃,会令邪祟生疑。应该没什么问题。赵五郎他们都吃了这玩意儿,到现在仍然活蹦乱跳,没毛病。小童黑瞳定定,轻启红唇:“客人?”心里虽然膈应,迟疑须臾,施黛还是佯装欣喜,从小童的圆盘里拿起一块莲花点心。她没来得及把它吃掉。毫无征兆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猝然靠近,拿去她手中糕点。触碰的瞬间,指尖不经意划过她指腹,柔软微凉,像阵不期而至的风。施黛愣了愣,江白砚恍若未觉,顺势将莲花糕送入口中。见他吃下,小童眸光稍敛,退开一步。“你体质特殊,吃下莲子,不是会身感不适么?”喉结一动,将邪祟送来的糕点咽入腹中,江白砚斜过视线。烛影晃动,随他长睫轻颤,落下几点细碎光斑。江白砚扯了下嘴角,看向她时,露出颊边小小的酒窝。用了漫不经心的语气,他噙笑道:“……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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