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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明夫人就沐浴更衣,跟随门上守候的内宦进了寿庆宫。
往常她们这些诰命夫人,也有入禁中陪太后皇后及妃嫔们闲聊解闷子的时候,但大抵都是逢着节气,或是宫中有头脸的贵人们生辰办宴,像这样平白传召进宫的,确实不常有。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明夫人走在笔直的夹道里,惴惴地思量。她的母亲是平遥大长公主,是官家姑母,不拿身份地位说事,总算连着亲,或许是太后想见一见亲戚了,想找人说说话了,宣几个素日聊得来的传入禁中,也不是不可能。
她抬眼望了望前面引路的黄门,谨慎地叫了声中贵人,“今日还有哪家夫人,来赴太后的茶局?”
黄门回过白胖的脑袋,笑着说:“只请了国公夫人一位,夫人在太后跟前可是独一份,早前太后有什么心里话,不都只宣夫人一位么。”
然而越是这么说,里头显见地越是有蹊跷。明夫人心里七上八下,拜见了太后复坐下说话,远兜远转先聊了些题外话,最后终于转到了梅芬的婚事上,太后倚着凭几问:“大婚的正日子定下了吗?”
明夫人摇了摇头,“胡太夫人说请人瞧日子,左不过这几天吧,就会送帖子过府的。”
太后的视线投向窗外潇潇的蓝天,嗟叹着:“时间过得真快,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孙辈的孩子们都要成家立室了。我倒是很羡慕胡氏啊,她还有孙子的婚事可操持,虽说儿子走得早些,有几个孙子孙女在膝下承欢,总还有些安慰。”
当今官家的懿德太子薨后就没有再生养,这对太后也好,对整个江山社稷也好,都是巨大的遗憾。
至于太后口中的胡氏呢,就是当年的胡贵妃。胡贵妃生梁王,先帝升遐后随子出宫居住,后来梁王病故,得了个忠献的谥号,家里唯一的孙子受封国公,就是现在的魏国公。
李家宗室,似乎子息上都不太健旺,但其他几位王侯总算还有养到成年的儿孙,唯独官家没有。关于官家的继位,早年间也曾有过一场腥风血雨,和官家争夺帝位的晋王落败自尽,死前诅咒官家无人承袭宗祧,到现在这个诅咒居然真的应验了,也让官家处于一个颇为狼狈的处境上。
明夫人能怎么样呢,自然要说一些好听话,诸如“官家春秋鼎盛,禁中娘子们风华正茂”等等,最后还是换来了太后的苦笑。
“若是能有,早就有了,还用等到今日?官家快五十的人了……”太后摆了摆手,表示不再做那样无用的白日梦了,“到底人还是务实些的好。这回你们两家的亲事,官家也看重得很,所以召你入宫来,连圣人1都不须在场,就只你我,好好商议一回。”
明夫人心头哆嗦了下,站起身说是,“一切听太后和官家的示下。”
太后和颜悦色一笑,牵了她的手让她坐,“要是论着亲戚之间的称呼,你该叫老身舅母,都是自己人,不必这样拘礼。”顿了顿又道,“咱们是至亲,有些话我也不背着你,说的就是那三位皇侄。早年官家还年轻,满以为将来子嗣不愁,因此并未把几位皇侄接进宫来抚养。如今年纪都见长了,错过了叔侄相亲的好机会,禁中又是这样情况,大臣们前日还奏请官家早立太子呢,皇侄们心有期许,也在情理之中。”
这番话说得明夫人魂儿险些飞出来,这可不是随意的闲话家常,就算寻常大户人家过继子侄接掌家业,都是思之又思,慎之又慎的事,何况这样一个大国,闹得不好,就是一场人命关天。
太后看她白了脸色,也不以为意,缓和着声气道:“要说三位皇侄里头,谁最得我的意,还数忌浮。你想想,陈国公李尧简,楚公国李禹简,单是名字就野心昭昭,尧舜禹叫他们占了两个,且荆王和雍王都不是善类,他们心里,未必没有继位的念想。”
明夫人嗫嚅了下,发现这种话题真是说什么都不好,要说李臣简名字就透着本分老实,难免有王婆卖瓜的嫌疑。况且这些当权者的话,通常只能听一半信一半,太后嘴上这么评价,暗里未必不疑心梁王和魏国公父子,有扮猪吃老虎的雄心。
譬如身怀珍宝,常有防人之心,这种心思很奇妙,一方面不得不挑选承继的人选,一方面又心存忌惮和嫉妒,即便选中的人,也如防贼一样日夜提防。所以就算魏国公能入太后的眼,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趁着大婚之前传她这个岳母进宫,必定有一番恩威并施要交代。
其实到了这一步,明夫人已经开始动摇,觉得这门亲事真的定错了。如果梅芬厉害灵巧,或许能够应付日后的巨浪滔天,可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十七岁的人,六岁的心。倘或宫里没有瞩目,让她胡乱混日子倒也罢了,可今天太后都因这个召见了,可见想要安生是不能够了。梅芬也好,魏国公也好,注定要顶在风口浪尖上,直到这场权力的交锋彻底尘埃落定为止。
只是太后说了这么多,总得应一应,方显得你惕惕然。于是明夫人斟酌了下道:“妾是内宅妇人,不懂得朝堂上的利害,只知道一桩,外子对官家忠心耿耿,敢为官家赴汤蹈火。当初咱们家和魏国公定亲,那是我母亲在时和胡太夫人商定的,想来胡太夫人也是为了表明立场,誓与官家一条心。”
太后笑了笑,没有说话,这一笑里所蕴含的内容值得推敲,当年胡太夫人还是胡贵妃时,宫闱之中怎么能少了明争暗斗,只不过后来官家即位,一切没有了再拉扯的必要,胡贵妃跟随儿子出宫,难道一定是心甘情愿的吗?
手边的茶盏里茶汤凉了,宫人上来换了盏,太后端起来抿了一口,半晌道:“人说夫妇一体,这话其实不全对,只有娘家根基不壮的女子,才万事倚仗夫主。宦海沉浮,荣辱顷刻之间,进可问鼎,退可自保,这才是女子应有的风范。当年的大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先帝抬爱,另行赏赐了你们封号,我想梅芬应当也有外祖母的风骨,即便出阁嫁人,也以江山社稷为重。”
明夫人的心都凉下来,她知道,太后终于要在梅芬身上打主意了。那几位皇侄,恐怕没有一个能免于被禁中监视,太后的话说得明明白白,梅芬虽嫁了魏国公,但未必要和丈夫一心。夫贵妻荣是后话,若是魏国公有任何异动,只要梅芬懂得向禁中告密,那么魏国公就算获罪,也可罪不及妻子。
这可怎么才好……明夫人慌了神。看看太后,那张苍白寡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漠地望着她,在等她一个交代。
明夫人没法子,只好把自己心里的不安和盘托出了。
“太后交代,妾绝没有二话,自妾母亲时起就一心拥戴官家,太后是知道的。可妾也不敢隐瞒太后,这门亲事,如今很让妾为难。”明夫人摸了摸额角道,“梅芬这孩子……有心疾,十来年不肯出府半步,连上京贵女的金翟筵,她都没有参加过一回。前几日得知胡太夫人托太史令相看日子,在家闹得一天星斗,险些把她爹爹气死过去。妾真是……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些什么,她怕见生人,怕得像见鬼似的,家下找了好些郎中,也托了御医院赵提领替她诊治,但毫无收效。妾是真愁坏了,不知怎么向魏国公府交代,亲事到了这一步,又不能不结,但若是硬结,实在怕梅芬寻死觅活。”说着眼泛泪光,低头擦了擦,哽声道,“妾和镜清只生了一子一女,倘或梅芬有个好歹,妾倒宁愿留她不嫁人,越性儿养她一辈子,也就罢了。”
太后听了,果然沉默了许久。
其实舒国公嫡女有怪癖,这事她是听说过的。一位风华正茂的小娘子,鲜少出门倒情有可原,金翟筵上从未露过面,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但今日既然传召了舒国公夫人来,话也说了那许多,两家的亲事是不成也得成的。太后并不拘泥于谁嫁了魏国公,只要新妇能为禁中所用,能盯着魏国公的一举一动,就成了。
“这却真是个难题啊。”太后感同身受了一番,“又不能强逼孩子……老身听说,开国侯江珩的嫡女,目下在你们府上?”
明夫人怔忡了下,说是。
“那孩子是渔阳县主所生,出身倒也不低,倘或实在不成,表姐妹两个换一换,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明夫人呆住了,“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笑了笑,“前几日镜清在三出阙前大骂江珩那事儿,我也听说了,江珩是个糊涂的,不问家事,委屈了那么好的孩子。我想着,姑娘日后总要出嫁,以魏国公府的门第,并不辱没了她。将来成了婚,也叫江珩瞧瞧,孩子有了大出息,算是替已故的县主挣了口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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