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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是因为你!”于谦忽然搓了搓手,声音里多了一丝惭愧,“太子绕路进城这事吧,虽是张侯的计策,但陛下也负疚于心。这几天他一直跟我念叨,说该怎么跟你解释。”
吴定缘“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苏荆溪早提醒过他,张泉必有隐瞒,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玩得这么绝。
抛开道义不谈,张泉这一招“声东击西”,用得实在漂亮。先用吴定缘做诱饵,把京城全部注意力调去东边,然后趁机跳出狻猊公子的拦截圈,西入京城。倘若按照原计划走通惠河,只怕没过通州,便被如狼似虎的青州旗军给围杀了。
只用吴定缘一条性命,便能换得太子翻盘,换了谁来筹划,都会这么选择。
于谦见吴定缘没吭声,以为他心结未解,便劝道:“我可以做证,陛下一直到了无定水上,才知道张侯的计划。他当时可生气了,甚至还骂了自己的舅舅,当即就要下船,最后还是苏姑娘出面,才勉强抚慰住他。后来你也看见了,他为了一个小捕快,居然连篡位藩王都放过了,这真是千古未遇的奇闻。”
“行了行了,你别解释了,我没事。”吴定缘摇摇头,“这么不划算的买卖,难道他就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让汉王一直待在乐安州,和没事人一样?”
于谦正色道:“事后朝廷彻查,发现汉王的谋划,可不止我们所见的部分,山东、山西、天津、北直隶皆有军兵响应,真被他形成了合势,又是一场靖难之役。所以几位重臣的意见是,把汉王暂时先放归乐安州,也不失为一招安定人心的措施。待陛下顺利登基,彻底掌握了局面,再一个一个收拾不迟——所以连吕震,陛下都没多加申饬,仍留原职。”
“那个吕震?连他都留着,是等着过年吗?”
吴定缘有点不相信。那家伙在午门前屡屡作梗,先是故意挑起两位藩王的纷争,然后又抛出太子遇害的消息,每次都恰到好处地让汉王推进图谋。这样的人,朱瞻基都不处理?
于谦苦笑:“吕震太狡猾了。从头到尾,他从来没明确支持过汉王,他说的每句话单拿出来听,都是出自公心,要不就是受人蒙蔽。陛下也捉不出他什么明显罪证,就先放着了。别说他了,就连汉王,明面上也没说过要做皇帝,只说是来监国。两京之谋又不能公开,陛下都没法公开发诏书说他有篡位之心,只能暗地里先压制住,再找个别的理由……”
这些朝政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吴定缘听得有些不耐烦:“总之大萝卜现在赢了,对吧?你升官了没?”
于谦一抖青色袍角,面上微有骄色:“承蒙陛下不弃,我如今忝为都察院山西道御史。”吴定缘在南京城见过那些御史,个个是头上生角、鸡子里也要挑骨头的矫情人,一听于谦居然去做御史,眉头一皱:“大萝卜忒小气了,怎么不给你个宰相干干?”
“胡说!胡说!”于谦既惊且怒,朝窗外看了一眼,“我才多大资望,哪有一步登天的?那不成了幸进小人了吗?循序渐进,这才是朝廷爱护。”
吴定缘眯起眼睛,也看向窗外:“那他欠我那些钱,什么时候还?”于谦一怔,旋即想起来了,当初太子要吴定缘护送北上,答应给他五百零一两纹银,再加上一袋珍珠。
“至于给你的封赏,朝廷里的议论声可不小。你立下大功不假,可擅闯太庙、亵渎神主、踩踏梓宫,也犯了不少忌讳,尤其是那块永乐皇帝的牌位,被你弄成两段……”
吴定缘听起来一点都不在乎:“我又没问这个,我是问欠账啥时候还!还了我好早点回南京。”
于谦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实意。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海寿的声音:“吴公子、于御史,陛下传过口谕来,请两位进宫。”
这么快?两个人都是一怔。吴定缘这才苏醒没多一会儿,皇上就知道了?他俩随即会意,肯定是皇上跟海寿叮嘱过的,人醒了以后,第一时间就得向宫内通报。
“正好,你去问陛下直接讨账吧。”于谦促狭地说了一句。吴定缘本想等苏荆溪回来再说,可现在皇上召唤,不得不立即动身。
此时府外已经停好了两抬软轿,海寿还颇为细心地铺了一层毳毯,坐上去丝毫不硌。两人上了轿子,在两匹马的导引下朝着皇城而去。
杨士奇的府邸,恰好就在司天台不远处的东总铺胡同。所以六月二日当夜,吴定缘摔伤昏迷之后,就近被送入这里救治。软轿出了杨府不远便是贡院,转向南边数百步后,便来到贡院南街与长安御道交叉的位置。
当日这里被无数百姓垒起长堤,抵住了洪水与汉王。如今四天过去,吴定缘向四周张望,发现大街恢复了往日的宽阔,堤垒痕迹已半点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摩肩接踵的车马行人,杂乱无章,但洋溢着旺盛的活力。
吴定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些平头百姓,惊叹于这座城市的恢复能力。自从大水退去之后,各处城垣需要重建,官宦府邸需要修补,百姓家私需要添置,公廨庙观需要整治。京城对物资的巨大需求,把周边商贩们与民夫们全都吸引了过来。朝廷乐见民间可以自行解决,便大开四面城门,不收榷税与入城税。是以这几日的京城格外热闹,似已从那场汹涌的洪水中恢复元气。
吴定缘抵达京城时,一直是凄风暴雨。所以他对北京的最初印象是一座潮湿、阴暗的混乱大城。今天夏日炎炎,阳光大炽,他才见识到这座年轻大都的真实面貌:御街严整笔直,廊铺井然有序,街道纵横交错,构成了一个极富秩序感的空间。湛蓝的天空上,不时会飞过一只大鹰,叫声清亮。
相比起精致繁冗的南都,这座诞生没几年的新城显得十分粗糙,很多细节缺乏雕饰。但它整体上透着一股跃跃向上的气质,开阔昂扬,全无金陵的暮气沉沉。吴定缘现在稍微能理解,为何朱棣决意要迁都到北京。都城决定了王朝的性格,他不想让大明过早陷入颓废与安养,还想要保持住开国时的锐气。
“哎,永乐十九年,我就是从这个路口进的贡院,参加辛丑科会试!”于谦兴致勃勃地指着路旁的建筑,“那时候大城刚建起来,路面都还没平整完,考官说我们是新都第一批进士。”
吴定缘没理睬他的怀旧,径直问道:“这边的堤坝,后来给拆了?”
“拆了,一来影响交通,二来朝廷脸面有点过不去……”于谦的语气有些微妙,“朝里有些人,还打算把那个叫周德文的大兴厢长治罪。但我说服陛下给驳回了,毕竟汉王被这道堤坝拦了很久嘛,也算有功。”
听于谦的愤愤口气,朝廷似乎并不知道昨叶何的存在,只当是周德文组织的民众。看来她在事情结束之后,便早早隐匿了身形。
“要我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罪过。有灾则远近相济,有盗则结堡互守,朝廷救不得,百姓难道还不能自救吗?周德文没错,换了我在现场,也会干一样的事。”
“小杏仁你对这件事很在意啊。”吴定缘见他越说情绪越是激动,有些好奇。
于谦轻轻叹了一声:“你还记得在淮安的事情吗?”
“孔十八?”
“当日我从方笃那里借兵救太子,没想到把孔十八给抓了。离开淮安之后,我才知道孔十八闹事的前因后果,实在追悔莫及。明明是官府做差了事情,他不过是求自保而已,却要承受责罚,这公平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淮安孔十八,京城周德文,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换我易地而处,该怎么做才好。”
“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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