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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闻听此言,瞬间想起前世自己受过的割臂之痛。她可从未听说过李景焕有这种自残的嗜好,他常爱端着一国储君的架子,保养自身还来不及,岂会做这种伤身损己、又容易授人话柄的事。无缘无故的,李景焕何以如此?——假若是有缘有故呢?一直以来,簪缨以为只有自己是重生的,此刻突然窜上心头的另一种猜测,让她后背陡然发寒。如果李景焕也是重生之人呢,他记得她上一世的遭遇,所以决定用自残的方式来赔偿她?可也不对,他怎么会有这个良心。她生不如死地活着时,李景焕尚且不闻不问,纵使重活一回,也不过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者,她上一世夭殇恶死,死前怨恨不甘,游魂郁结,不知是否因为如此,才有了重生的奇遇。簪缨上辈子没能看到李景焕的下场,除非他被叛军攻入宫城后,也横死于非命……不过眼下只有风闻,仅凭他割臂一事去推敲,多少想当然耳了。短短须臾,许多猜测在簪缨脑中过了一遍,面上不动声色地退出中斋。走出殿门时,簪缨忽然回头,目光轻哀:“父皇,小时候我很害怕,您那时为何没来保护阿缨?”李豫被这声父皇唤得猝不及防,然后他便看见簪缨眼里直直滚下一颗泪珠。从未见过簪缨哭泣的皇帝刹那失语。李豫忽然想起了,离世前半年都不肯与他说一个字的阿卫,临终前请他过去,提着最后一口气将这孩子的手交到他手里,恳求他善待阿缨。他当时流着泪,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却食言了。他不是不疼惜阿卫放不下的这个孩子,只不过他既是君父,又是君王,他可以给阿缨尊如公主的身份,却忌惮唐氏底蕴厚重不好掌控,与其用心教养出第二个唐夫人,不如让阿缨做一个单纯无忧的小女娘。是以,李豫虽知道庾灵鸿的那点私心,除了暗中敲打过几句不要太过,便也听之任之。然自簪缨退婚以来,宗室蒙受的损失与非议前所未有,李豫不止一次地想:他是不是错了……若从一开始,他便真心实意对待这孩子,阿缨眼下是否已与太子订了婚?她当初不离宫,便不会与十六产生牵扯,那么十六在她及笄当日,也许根本便不会留在京城,也就没有后面的这些事。后悔和愧疚交织成一张密网,缠在这位老态显现的晋帝心头,他茫然地抬头想留住簪缨,却发现那少女早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帝独自在燕寝中黯然良久,召来御前秉笔太监何师无,哑声下谕:“去,告诉户部,发往前线的粮草不可缺斤少两,教朕知道谁敢从中弄鬼,定惩不饶。”这是他欠阿卫的,也是他欠阿缨的。何师无颔首应诺,同时捧出一只四方檀盒奉上,只见盒内的黄绸底子正中放着一颗呈现丹褐色光华的丹药。“陛下,您该服丹了。”李豫疲惫一叹,伸手取丹放入口中。何公公却行退下,低头时,目中有碎芒一闪而过。却说簪缨离了中斋后,便面无表情地抹掉了那滴不值钱的眼泪。她不奢望凭区区一滴泪,就能让虚伪到骨头里的皇帝如何痛彻心扉。能给他添堵就是好的,万一还能激起皇帝所剩不多的一点良心,布下一颗种子在他心里,那便是意外之喜。从前她有多少次想哭而哭不出,如今那位葛神医治好了她的沉疴,她可跑可玩可哭可笑,总不能白遭一回罪,要物尽其用才好。此时簪缨心里最在意的一事,还是李景焕自残的动机。换一种思路想,假设李景焕当真和她一样重生了,除了小刀剌自己,那么他眼下最迫切要做的事是什么?皇帝将在两年后山陵崩。簪缨桃花眼眸轻凝,忽然停下脚步。在她身旁恭送她离开的小内监焉瞳连忙停步,霎眼轻唤:“小娘子?”傅娘子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焉瞳还是习惯这样称呼她。簪缨却未理会,或者说她根本未留意这个小内监,眉眼清冷地注视前方。东宫内侍总管李荐,听闻缨娘子入宫来,已经在御道上等候她良久了。一见到簪缨,李荐扑通跪地,涕泗滂沱:“女公子,太子殿下身受重伤,躺在榻上高烧不退,昏沉之间,心心念念唤的都是女公子!奴才恳求女公子去瞧一瞧殿下,哪怕只一眼,对殿下便是天大的安慰……奴才给菩萨心肠的女公子磕头了!”簪缨冷眼看着李荐磕得头破血流,慵然抬手在额边挡了挡日光。她无可无不可道:“我而今一介商籍,踏足东宫内殿,恐不合规矩啊。”李荐多年为奴修炼得人精一样,一听这话有松口的迹象,头上的血都不及擦,转哭为喜道:“合!合!只要女公子愿意去,无论陛下还是殿下,都一定万分喜悦。”簪缨默然一许,勉为其难地随着李荐向东宫走,漫不经意道:“方从陛下那儿出来,听陛下说,前些日子被太子当面顶撞,生了大气,可一听说太子伤了,陛下还是一样的关怀。”李荐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太子殿下见到小娘子后该是何等喜悦,顺声附和:“女公子说得是,父子间哪有隔夜仇呢。”本是诈他的簪缨目色一动,语气越发事不关己,“太子为何事顶撞?”她方才想到,皇帝将在两年后去世,太医院明面给出的死因是风寒入体,卒中而崩,但据前世她在萝芷殿从春堇口中听闻的,有一种隐密的风传,李豫是服食五斗米道进奉的丹药过多而亡。李景焕若是重生之人,便一定会劝阻李豫继续服药。依李豫对道家长生灵丹深信不疑的性子,不发火才是怪事。李荐不敢妄议天家,含糊道:“主子的事,奴才岂敢多言……”眼看东宫已近在眼前,簪缨似笑非笑地停下步子,“倒是我不知好歹多嘴了,我原是不配问的,这便出宫去。”“女公子莫走!”李荐急了,上赶着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因着那张天师进贡的药丹,殿下劝陛下莫再服食,陛下便恼火了。”簪缨听到这个答案,心头重重一跳,便有五六分确准了。她忽然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恍惚。究竟是什么样的孽缘,须得他二人纠缠两世不休?不过随即,簪缨又如释重负——他是前世之人,那就更不冤了。气色焕然一新的少女唇角似讥含诮,扬长而去。“女公子!”李荐见前一刻还答应好好的簪缨说走就走,满脸失措,追出两步,却没能将人留住。小太监焉瞳则痴痴望着白衣女子离开的背影,好半晌,意识到自己僭越,猛地收回视线,心中怅惘:小娘子果真不记得我了。可他还想要报恩啊……簪缨绕过东宫离宫之前,顺脚去了趟显阳宫。这条路她自小走过无数遍,已是轻车熟路。从前她走在这条路上,一步一行都有人看管约束,今日孤身在后宫逛荡,过往的宫娥内监见了她,除躬身施礼外,不敢多言一字多看一眼,生怕惹怒了这位与从前脾性大大不同的女娘,受了发落。毕竟谁人不知,缨娘子如今摇身一变,非但成了文武双谥成忠公的功臣独女,更是大司马极力庇护的人,更是陛下的座上宾,更将皇后娘娘一路逼到软禁宫中不得出。从前这起子奴才私底下说,求谁都不如求缨娘子,而今却变成惹谁都不能惹缨娘子。“凭何不许本宫去看望太子,本宫还没被废,还是当朝国母!让开,本宫要求见陛下!”显阳宫门口,一道嘶厉的喊声在高耸的朱门宫墙间回荡,正是脱钗素裙的庾灵鸿。
她已被禁足一个月,前日从故意晃荡到显阳宫的平嫔口中听说,焕儿被卫觎重伤,肋骨尽断,惊得当场昏厥,醒来后便心急如焚地要去看望。谁知宫门守卫奉了圣谕,不肯通融。昔日纵横后宫翻覆云雨的皇后娘娘,一朝失势,竟连宫门都出不去,庾灵鸿不禁悲从中来。更让庾灵鸿绝望的是,她一抬眼,便看见一个清媚雅致的少女立在宫门外,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傅——”庾灵鸿如同白日见鬼地后退一步,“你、你怎会在这里!”“听说李景焕要死了,我便来瞧瞧。”庾灵鸿被如此一刺激,直接血气逆涌,喉头涌出一股腥甜,颤抖着指尖点着她的脸:“你这妖女贱婢、你这个……”簪缨分外平静地注视她。褪去了铅华脂粉,不再穿锦戴金的庾灵鸿,原来也并不像她记忆里那样精干可怕。簪缨轻描淡写道:“过几日我在西郊蚕宫办避暑宴,请了许多京城贵眷过去热闹,可惜皇后娘娘不方便,不能赏光同乐。”庾灵鸿没有血色的脸孔抖动起来,“你敢放肆!那里是中宫昭德的庄严之所,是本宫的地方!”簪缨笑道:“我还准备了斗鸭和耍杂戏的节目,有朋友很喜欢看。”庾灵鸿一口痰涌上来,不受控制地佝下身子,扳着腥红的门框气息咻咻。簪缨笑意消弭,目光冰冷地上前一步,在守门侍卫拿不准要不要拦时,少女已靠近庾灵鸿耳边,用从小与这个女人耳濡目染学下的吴侬软语,轻道:“比起操心此事,皇后娘娘不若担心担心你的儿子。我从未听过有残弱皇子能做太子做得长久,更未听说过,历朝历代有哪位废太子能活着啊。”“你说什么……”庾灵鸿心底生寒,伸出强弩之末的指尖意图勾住她。簪缨却早已拂袖转身,步履悠然地离去。“她是要报复……报复本宫的焕儿……她和卫觎是一伙的,一伙的……”后知后觉的庾灵鸿眼里闪现惊慌,不过很快,她便强打精神撑直身子,一寸寸站了起来,目光犀利瘆人。谁也休想伤害焕儿!庾灵鸿狠狠地想,谁也别想。-簪缨回到等在宫门外的马车上,檀顺总算松了口气。少年轻轻扯动她的袖摆,脑袋又凑近往她脸上细看了好一阵,“皇上不曾为难阿姊吧?”簪缨笑着摇头,檀顺紧跟着又问:“可说了庾皇后下毒的事?”“还不到时候。”簪缨回答。庾氏胆敢在宫闱弄蛊,单论这一桩,便足以致她于死地。不过在庾灵鸿一败涂地之前,簪缨还想让她亲眼看着,她最在意的儿子如何从东宫之位跌落,她辛苦绸缪半世的美梦如何在面前打碎,绝望佐泪,才好送他们母子团圆。小舅舅离京前不是不能像对待太子那样处置了庾灵鸿,却仍留下庾灵鸿一条命。是因为当初他答应过她,她报她的,他报他的,她先来,他不跟她抢。簪缨哪能辜负他。她故意用言语激怒庾灵鸿,便是要逼她忍无可忍,孤注一掷。庾灵鸿不出昏招,她还怎么将她嵌在脸上的面具一层层撕下来?回到乌衣巷,杜掌柜已听说小娘子送行大司马的回途被截去了宫里,担心不已,见到簪缨自然好一番嘘寒问暖。簪缨都道无事,她望着杜掌柜的双眼,温声问道:“杜伯伯,那位葛先生为何走得那样急?他于我有救命大恩,我还不曾当面致谢呢。”杜掌柜心思电转,这自然是因为葛清营亲口说的他只会治病不擅说谎,怕露出马脚,才随卫觎一道离京。杜掌柜自然地避开小娘子的视线,呵呵道:“葛神医一心钻研医道,不好外物,此前仆以重金礼谢,先生也都未收。”簪缨静了静,似娇似嗔地又问:“我服下的那一味药,不知是什么名目?醒后问了伯伯几次,伯伯总没说清楚。”杜掌柜心中微微一紧,心想小娘子莫非察觉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闲话?转念一想,又不大可能,当日屋中只有葛神医、大司马、徐寔和他四人,另外个已离京,是决计不会透露分毫的,只要他老杜守口如瓶,便算是守住了大司马的一片用心良苦。想到这儿,他面上浮现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苦笑,“那日见小娘子昏倒,老仆吓都吓死了,全靠大司马撑着全局。那位葛先生是大司马信赖之人,他取出随身带的神丹妙药说是能治,老仆庆幸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追问许多。”唐氏第一大查柜的目光怜惜柔和地望着簪缨,“小娘子,你过去十年过得太苦了,如今大好,无须想那许多。今后,小娘子再也不会淋一场雨便生病,再也不会骑着骑着马便突然晕倒。大司马走前留了话,说让小娘子今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娘子,你说好不好?”面对眼中微含泪光的杜掌柜,簪缨不忍再追问,嗯一声,“好。”杜掌柜去后,簪缨也回到东院内室,换了身衣裳。看着春堇叠衣,簪缨出了会神,道:“昨晚姊姊说,葛先生进府那晚,小舅舅只留了几个人在房里。次日,小舅舅身边的那位背匣参军,颈子上多了一圈白纱,是么?”春堇点头道是啊,“阿芜经过时不经意看见那名将军的眼睛,还说像哭过的样子。奴婢却信不实,不是都说大司马带出的兵骁悍莫当,岂会轻易便哭呢。”簪缨垂眸沉默了一刻,“只有一味药,熬了十六个时辰,对吗?”这些细节在小娘子刚醒后不久,已问过她一遍了,春堇见小娘子神态严肃,认真回忆着说,“对,奴婢只看到杜掌柜捧着一个匣盒去的厨房。”她当时想要代劳,杜掌柜却分外紧张,坚持自己守在药炉旁一个通宵加半个白天,才将药熬成。簪缨颔首,方才她在杜伯伯面前提及“一味药”,杜伯伯也不曾反驳这个说法。又问:“葛先生来的时候随身背着药箱吗?”春堇摇摇头。“知道了,姊姊去吧。”春堇退出房间后,坐在榻边的簪缨低头用双手捂住脸,深深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地吐散。被指缝封住的温热气息濡脸。薄软的绣履底在脚踏上轻轻蹭过,趺草一般,拂羽一般。一想到那个人曾坐在这里守了她两日两夜,她脚底便踩不出力气。她不是多么聪明的人,但这么多不寻常的细枝末节堆在一起,足以让她产生一种直觉。杜伯伯有事瞒着她。白鼋甲、运日羽、龙漦香、银环蛇胆。簪缨心中默念杜伯伯告诉过她的几味药材。其中运日鸟的羽毛和银环蛇的蛇胆,是剧毒之物,簪缨对医道所知不深,不知能否单凭一味药以毒攻毒。不过这两物不算难找,若是两者其一,簪缨反而不甚担心。龙漦香,西域独有的香料,与龙涎香一字之差,便要珍奇难得许多。好在唐氏一趟商船往返,总不会只购进一份,库房里应当还有余存。唯独那白鼋甲,不是轻易能找到的。试问世上有几人见过白色的龟鳖,更何况是百年老鼋的龟甲?哪怕富可敌国,想得到如此一样奇物,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偏偏此物最坚牢,最符合需要熬煮十六个时辰的特性。“会是白鼋甲?”乌发雪肤可堪入画的少女放下手,清眸含雾,喃喃自语。簪缨想得很通透,只要她服下的不是这四味药,那么她就什么都不怕了。若是——那她便在佛睛黑石和金鳞薜荔之外,再牢牢记上一笔。眼神不再稚气的簪缨在无人室宇中,忽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她伸出两根白嫩细长的食指,分别抵在唇角两边,无声往上推了推。眸光始终很安静。小舅舅愿她快乐地活着。活人,总不能被恐惧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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