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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上海交接零件的时候,出了点纰漏……”徐先生靠在门上,叹了口气,“另外还有一个暗点,和我这里的作用差不多。宋麒过去找人,结果那地方已经……好在,人和零件,都回我这里了。”
在徐先生口中,人和零件似乎是一样重要的。于曼颐不懂他,就像她也不懂商务印书馆的工会里那些人。
她弄懂了一切,又回身看向宋麒。他眼睛闭着,脸上没什么痛苦,看起来只是睡着了,只是睡得比较沉。
她忽然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摸他手腕,感到了微弱但稳定的心跳后,因为质问徐先生而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
他很少这么安静,他在于曼颐的身边时总是没完没了的说话,给她解决问题,解决完了又惹她生气。他也不睡觉,扫盲班的时候总去地窖写东西,回了上海后又整晚不回家。哪有人这么成宿成宿的不睡觉呢?
总得补回来的。看吧,补回来了。
于曼颐微微把被子往下拉一些,看到他穿的衣服比平日大了几号,看尺寸,应当是徐先生的。右侧的袖子从领口就被剪开,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绷带,从靠近心口的位置裹到肩膀。
她用指尖碰了一下绷带,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白布下隐约的血。已经被止住了,又用绷带一层层的裹住。
于曼颐也很意外自己没哭,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哭的。但细思起来,她从被三叔按着手印下手印那天开始,就没有在除了宋麒以外的人面前哭过了。
哭有什么用呢?
“他要多久才能醒?”于曼颐眼睛看着宋麒的脸,问题则朝向身后的徐先生。
“医生说他失血过多,慢慢恢复,转醒或许一到两周,”徐先生又在叹气,“真是急死了,现在机器上有的地方只有他懂。耽误两周,机器出不来,要耽误重要的事了……”
于曼颐将手从宋麒的绷带处收回来,又将被子替他盖好。她忽然又伸出手,摸了两下他漆黑的眉毛,继而转身站起来了。
“为什么只有宋麒懂,你不是电机公司的吗?你不懂吗?”
徐先生并没有被于曼颐这句话戳到痛处,他说什么都又老实,又诚恳。
他说:“我们负责不同的部分。宋麒负责的那部分,我没有学过,他也是从公司的一些禁止外带的手册上看的。现在市面上又买不到那些资料,哎……”
于曼颐眼前忽然闪过了东方图书馆四楼那层写着“radio”的书架。
宋麒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于曼颐不习惯他这个样子,但这画面又意外的不陌生——
这栋屋子光线昏暗,让于曼颐想起那些地窖里的时日。她一开始把宋麒救回家里,他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的。
她的命运是从那个决定把宋麒带回地窖的时刻转上岔路的,此后种种,阴差阳错,绝处逢生。而这一刻,又到她做选择的时候了。
于曼颐抬起头,将目光投向焦虑不已的徐先生。他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脑门上的汗,擦完了又把帽子带回去。
“那把你需要的部分写下来吧。”于曼颐终于开口。她觉得宋麒好像在她身后动了一下,但她回头的时候,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微微侧头躺着的姿势。
于是于曼颐回过头,继续说:
“东方图书馆的权限层里……”
“或许有你需要的东西。”
*
于曼颐近来由于经历颇多,因此感触也颇多。
例如她发现,人做事是否鬼祟,完全看她的出发点是否鬼祟。当人知道自己所从事之事需要鬼祟时,那她从心态到行为,就都会随之鬼祟起来。
像这看四楼的无线电资料,她那日大摇大摆看了一天,走的时候都不屑于归位。而如今再来看,却显得特别的心虚,特别的惊慌,特别的手忙脚乱。
看门的爷叔就在图书馆门口坐着,并不屑于回头看于曼颐,于曼颐也根据两个齐叔的行事作风推测,这位爷叔不会太负责——
谁来做看门工作,是为了尽职尽责呢?
但她还是抄得很害怕,时不时抬头往门外看一眼,又将视线迅速回归书本,奋笔疾书。
至于有些要画图的地方——
有些老师总批评于曼颐画画像个复印机,模仿哪位老师就复印哪位,现在她倒真成了一台精度很高的复印机了,眼睛如尺,横平竖直,粗略一看就复刻尺寸,许多地方甚至不需要测量角度。
哪怕只有一个架子的书本,对徐先生来说也是如获至宝了。于曼颐替他抄了两次,他立刻意识到商务印书馆是多么珍贵的社会资源,打了几次报告,给于曼颐申请下来一台微型相机。
然而这也并没有解放于曼颐的劳动。胶卷有限,她只能在翻到一些极其复杂的图形时动用相机,剩下的时间,仍然在数不尽的抄抄抄,抄得她一次测验时,英文分数都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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