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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曼颐从未干过这样的事,又或者她所干之事但凡与宋麒有关,就总是头一次。
回到马车上的时候,车夫仍然躺在地上酣睡。于曼颐将车帘牢牢拉住,把袄裙上卷至于膝盖,继而将她方才从报摊上买到的报纸一层层的铺到大腿内侧。
宋麒这报纸当真销量堪忧,老板那里不止有这个月的,还有上个月的,以至于上上个月的。于曼颐一口气全都买下来,又要了一根老板用来捆货箱的绳索。她将报纸叠好了,又用那绳子将左腿与报纸紧紧缚到一起。她在马车上试着走了几步,很担忧这报纸会在大庭广众下滑落,于是再坐下的时候解开活扣,狠狠一勒,在腿上打出一个死结。
好么,她手腕被宋麒捏青过,脚腕也被她捏青过,如今又为了买他的报纸将大腿也勒出青痕。他那些年给她留下的总是这样的印记,好在身体上的痕迹总是很轻易的随着时间消失,而那些真正痛的东西,反倒是无迹可寻的。
于曼颐就这般手忙脚乱地将报纸缚好,而后便感到了马车的颤动。马夫回来了,用鞭子警醒着站困了的马匹,又掀开车帘,提醒于曼颐邮局开门。她故作镇定地点头,而后便捏着那封上不了台面的家书下了马车,一个人往邮局的方向走过去。
于曼颐头一次来邮局,以为是什么稀罕地方,进去了形制和药房倒也相差无几,只是后面的柜格里装的不是药材,是各地寄来绍兴的信件包裹。墙上张贴了一张邮件的寄费简表,于曼颐对着算了算,心中忽然感到不妙。
她方才将三妈给她的钱用来买了报纸。去欧洲的挂号信邮费不菲,她余下的钱不够了。
正午前来邮局的人不多,排在于曼颐前面的只有一位收邮包的老人。她呆愣着站在那人身后,看着他拆开邮包,抚摸,打量,检查。那邮包对老人来说或许也是件要紧东西,他又用自己带的一张包袱皮将邮包层层裹起,在柜台的催促声中最后一次签下名字。
待老人再回头的时候,方才站在她身后的那位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
于沈氏发觉,自己那过继的女儿于曼颐,近来很是争气。
她开始勤劳地给她表哥写信,频率几乎已经到了十日一封,完成后便会积极地向她申请一笔邮费,然后独自去邮局寄送。她并不抵触向于沈氏分享信件的内容,若是后者不满她含蓄的措辞,她便从善如流地将语句修改,言辞间的大胆与挑逗让于沈氏都感到心惊。
就于沈氏所知,于老爷对于家女儿们的私塾所用书本有着严格的筛选,最重要的一本便是教诲女子在夫家敬顺丈夫、曲从舅姑与和顺叔妹的《女诫》,而于曼颐所识文字,也都是从那本书上择取。于沈氏很惊奇,于曼颐是如何在仅仅阅读过这本书的前提下,学会了那些她嫁人之后才通晓的床第之语呢?
更让于沈氏感到惭愧的是,她虽然听于曼颐阅读给她贤侄的家书时感到些微害臊,但她竟然并不排斥听这些东西,就像是她童稚时也曾偷偷站在戏院外听词一般。况且这家书的寄送终究是为了她家老三将来继承家业谋划,于沈氏扪心自问,自己似乎并未产生刨根问底的打算。
看着于曼颐每日早晨因为努力写作而黑掉的眼圈,于沈氏低头啜茶,心中竟第一次产生了“母女齐心”的感动。
不过于曼颐心中当然清楚,她这眼圈绝非因为家书而黑,而是因为……借着烛火看报而黑。
继宋麒离开于家半年,那座地窖竟然再一次派上了用场,这一次的用场是于曼颐的书房。她趁着一次家中库房无人看管偷拿了几十只蜡烛,而后便在每个晚上勤恳地前往地窖,点亮烛火,仔细阅读她去镇上寄信时购买的报刊。若是入夜天气太冷,她便将那些根本未被寄出的家书点燃,靠着火光取片刻温暖。
那报纸与宋麒所说当真是一分不差,正刊印制的连载是青年男女的自由恋爱,其故事之跌宕,纠葛之大胆,与于曼颐早年所读传统话本不可同日而语,端的是鸳鸯蝴蝶,恨海情天。她也关注了每次连载的落款,发现这故事竟然还是多人执笔,每逢旁人撰写便平平无奇,不过普通狗血,只有一位笔名“齐颂”的作者接棒,情节便会陡然曲折,字字句句,画面有如亲现眼前。于曼颐读到揪心之处,独自在黑暗中的地窖捶胸顿足,心想若是再遇见宋麒,一定让他把这位“齐颂”介绍与自己认识。
若是阅读完这自由恋爱,于曼颐仍未产生睡意,她也会意犹未尽地翻阅一会儿副刊的自由、民主与主义。不过她实在是对这些东西提不起兴趣,反倒是为那些粗糙的插画感到可惜。宋麒曾说,他的报纸上只有野花野草。如今于曼颐终于看到,发现近来这几期除了野花野草,还多出一些小猫小鸟。只可惜美工画工实在低劣,猫不像猫,鸟不像鸟,实在配不上主刊恨海情天的自由恋爱。
春日万物萌生,于曼颐也总有心思在动。又借寄家书的由头去了几次镇上邮局后,她终于在一个深夜潜入书房,偷拿了二叔的笔墨纸砚若干,然后在地窖里研磨铺画纸,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喜鹊来。
她将那只喜鹊剪下,贴到报纸的插图上,又提笔画出一朵牡丹。于曼颐这一夜熬得尤其晚,为宋麒的报纸排版出谋划策,画出无数花草鸟兽的小样供他选用。她熬得天光微亮才返回闺房,将那本剪贴过的报刊藏到枕头底下,又把写给表哥的家书放到梳妆柜上显眼的位置,准备找日子拿着家书和报纸,再去一趟邮局。
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假意进去转一圈便离开,而是真真正正要去寄信。她要按照“读者意见请寄”这行字后的地址填写挂号信,将自己给宋麒画的插画小样寄过去,并请他帮自己转达对“齐颂”的敬佩。
毕竟,她在给表哥写信时能文思泉涌,灵感可全是来自于齐颂笔下的文字呢。
这场荒唐错事持续了整个春天,又度过了半个夏日。随着蝉鸣声愈发聒噪,一度为于曼颐的勤奋写信感到愉悦的三妈却愈发的不安了。
她在春天感到焦虑,是因为她的贤侄家书寥寥,言语中也毫不挂念他的订婚妻子。这促使她想了办法,让于曼颐主动与他写信联系。她以为这男女之间不过一层纱纸,她叫女方主动些,她的贤侄哪怕出于礼节也会传来回音,遑论于曼颐文字中的挑逗昭然若揭。
可一整个春天过去了,她怎么还是没有收到哪怕一封从欧洲寄来的回信呢?
三妈总在怀疑,她必须怀疑。对于她膝下无子,她选择怀疑丈夫。对于收不到欧洲的回信,她怀疑的眼神自然投向了于曼颐。
她此前对于曼颐流露了一些母亲的慈爱,这让她下意识地忽略了许多异常。如今她再次警惕起来,这些异常就变得十分显眼。她发现于曼颐总是在吃早饭时犯困,她还意识到那些由她所写的家书里出现了过多有如“自由恋爱”一般不寻常的词语——
那么,她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东西?
她是沈家不受宠的偏房女儿,如今做到于家三少爷的正妻,她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当于曼颐再一次拿着那封所谓的越洋家书离开于家大宅时,三妈立刻将另一辆套好的马车叫到家门前,跟着她一起去了镇上。
然后她就见到了令自己震怒的一切。
那马车夫有如吃了蒙汗药一般,一到集市上便倒头大睡。而于曼颐在车夫睡去后,堂而皇之地跳下车,有恃无恐一般穿越集市上的人群,在报刊前与老板熟练地交流,而后拿出她的钱——那是于沈氏自己攒下的私房钱,用作给她贤侄寄越洋家书的钱——买了一份头版印刷着一对儿男女的报纸!
三妈按耐住性子,继续等,等到邮局下午开门,于曼颐跳下马车,手上拿的不再是报纸,而是那封她每天装模作样写就的家书。她冷着脸,无声地跟上于曼颐的脚步,站在邮局门口凝视,继而发现她拿着那封信在人群里转了一转,甚至都没有到柜台前面排队,就将那封信放回衣服里,一脸自若地出了邮局大门!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太熟练,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大门旁那双怨恨到喷火的眼睛。尤其是因为还没到家里,她走路的步子也比平日大,三妈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步伐不似在宅院中端庄,仿佛左腿上捆着什么东西。
她看着那个无忧无虑的背影,那场对“母女同心”的幻想,已经一丁点都不剩了。
而于曼颐则就这么无忧无虑地上了马车,无忧无虑地睡了一会儿,无忧无虑地等马夫带马匹喝过水,拉她走上回家的道路。她趴在窗边看着后退的田埂,心中全是对今晚报刊上所印故事的猜测。她的好心情停在了跳下马车,双脚踏入于家大院门槛的那一瞬。抬起头的一瞬间,于曼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她的三妈,于家的三少奶奶于沈氏,拎着一根戒尺站在院门口,正冷冰冰地盯着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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