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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拜见你外祖母,她不会嫌我老么?”他拧着眉,认真考量。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是:“到时再想嘛!何况,我也未必能回去,你也未必能来看我。三千大千世界,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谁知道这个大唐是哪个世界,我的家又在哪个世界呢!”
他敛眉,无声喝酒。
“要是再也见不到了……”我清清嗓子,“你就把我烧了。埋在地下,虫子爬老鼠咬,我就会生气,进你梦里吓你。”
“你来啊。”他完全不怕。
这就对了嘛!我喝干一杯酒:“你要饱吃饭,早睡觉,总之,高卧且加餐,晓得么?”
他也喝完了一杯:“是。”
“王十三郎。”
“你说。”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1]唐朝已有按鞋号制作、贩卖鞋履的情况。《北梦琐言》
当时只记入山深
文杏馆对面就是飞云山,辋川的最高处。初夏的翠色层次分明,有清透的浅绿,毛茸茸的黄绿,还有渐转浓重、生机悠长的深绿——秦岭草木丰茂多样,众壑光线皆殊,才能养成这样一个丰富的绿世界,人处其中,像是衣裳也被染绿了似的。
飞云山常年沐浴在云雾之中,山上大片深邃的幽绿色透过一层纱样的轻雾,显得清淡而迢远,少了些起于人间的浓烈,多了些归于仙界的缥缈。云生梁栋,风出窗牖,这原是王维营造文杏馆时所希冀的气氛,但此时他负手立在屋宇前面,望着山间白茫茫的云雾,觉得有些遗憾。
她是那么明媚的人,总是在笑,她适合温暖透亮的日光,适合涤荡一切的长风。在她下葬的日子,这种渺远和微茫并不相宜。
他拂了拂衣袖,举步向西,不一刻,便到了他选好的地方。一座不高的石塔安然矗立,形制古朴,纹样清简,里面是母亲的骨殖。石塔不远处,僧人们低眉端坐,匠人们手持工具,围在一口薄棺旁。
母亲精诚奉佛三十余年,阿瑶也自幼学佛,阿妍则不信释迦之法。但在死前,她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荼毗[1]葬法,拒绝自己的形骸在泥土中腐烂。
在他生命里留下深刻痕迹的女子,最后似乎都要化为灰烬。
有工匠轻声提醒:“舍人,时刻到了。”
他恍然,吸了口气,深深点头。工匠们应了句,动手去抬那口薄棺,而僧人们则齐声念起经来。阿妍并非佛徒,也不肯做“七七斋”,但他还是连夜请了京中的知名僧人们,为她诵几卷经书追福。
那口薄棺被抬起的瞬间,几个工匠的面色同时变了变,有两个低低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王维心跳猛然加快。
工匠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主事的匠人上前拱手:“请问,舍人家的娘子临终时……十分病弱?”
王维颔首:“是。”
工匠神色为难:“虽然娘子病弱,而且女子躯体比男子更轻,但……某等做匠人许多年,各色棺椁木料的分量,某等一向熟悉。这口棺的分量,不像……”工匠艰难地斟酌词句,“不像盛有遗体的样子。”
僧人们不觉停止了诵经,默然站起,工匠们则非常尴尬。无论是盗寇为窃取陪葬的宝货而损毁遗骸,还是有人恶意盗走遗骸以侮辱死者家人,女眷的遗体不知所踪,怎样都不是一件易于启齿的事。
王维眉头一拧。阿妍昨日去后在荐福寺停灵一夜,他亲自守灵,今日棺木运来辋谷,他也全程在旁陪着,难道……他脑中浮起一个狂悖的想法,又疑心自己只是因为一夜未眠而昏乱了。他惶然地抬起眸子,天色比方才更亮了,乳白的浓雾变得疏淡,云层后面透出浅浅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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