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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给曹操提了醒,前番刘桢在曹丕的酒宴上直视甄氏有悖礼法被锁拿问罪,曹操竟被这桩事忘了,随口问道:“刘桢送交大理寺,最后定了什么罪?”
“听说钟公判他个输作左校,打发到城外采石场罚做苦力了。”
原来监押充工,难怪“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曹操不动声色放下那诗,缓缓起身,“‘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春来草木转盛,天气也晴和,接连几日接见外官,孤真的厌烦了。”说罢踱至殿门,抬头仰望着天空。
孔桂亦步亦趋紧跟在后面,见他半晌不再说话,乍着胆子道:“刘桢不过一癫狂文人,不拘小节,主公何必计较?让他那握笔杆子的手去干苦力,想必罪也没少受,不如就……就饶了他吧。”说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嘿嘿嘿。”曹操立刻冷笑着扭过头来,“你小子实话实说,徐幹给了你多少好处?”
“呃?!”孔桂故作错愕,“在下不敢……”
“哼!他献这卷书,故意夹首诗,不就是想叫你趁机为刘桢说情吗?二十卷书摆在那里,你怎就偏巧拿了夹着诗的给我瞧?得了徐幹什么好处,老实说吧。”曹操点破了窗纱。
“主公真乃神人也,就跟亲眼瞧见一样!”孔桂“扑通”跪倒,从怀里掏出个小匣子,双手捧上,“在下是受了贿赂。”
曹操打开盒盖仔细观瞧——他不在乎孔桂受贿,却在忖度孔桂受了谁的贿,刘桢获罪之事因曹丕而起,曹丕未尝不想解救,孔桂说是徐幹的主意也未必可信。但见盒中是几块宝石,虽晶莹剔透却很碎,实在称不上珍宝,曹操轻轻舒了口气:“就这点儿东西?”
“确实只这些,小的不敢欺瞒,可与徐幹对证。”
曹丕好歹是五官中郎将,若其出手绝不至于这么寒酸,看来此举是徐幹自己所为,与曹丕无干。想至此曹操已放心了,却作色嗔怪:“你小子真不成器,此等蝇头小利都不放过!”
孔桂早料到这点儿小伎俩蒙不了曹操,但也知道曹操绝不会因为收了这点东西就发落自己,假装战战兢兢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小的一时糊涂,怎料主公洞察秋毫?请主公责罚。”
“念你坦白自首,罚就免了,下不为例。”曹操把小盒丢给他,“不过这东西你得退还徐幹。他官职不高俸禄不厚,又有病在身,取他钱财你于心何忍?”
孔桂素来大小通吃,明明不舍,却违心道:“是是是,在下原也不想收,可他怕我不肯帮忙硬塞,叫我千万要设法给刘桢说情。”
曹操心头一阵怅然——刘桢之事他原本心里有数,不过是想做个姿态,适当时候自会赦免,可出征一趟竟忘了。他处置大事小情几十年,拿定主意从没忘过,这次却忘得一干二净,看来真是老了……木讷好久才道:“徐幹诚心救友,又以疲病之身修成《中论》,念他这些可取之处,我也不会为难刘桢。不过他既与刘桢相厚,今后就不要在五官将府了,也调到植儿府里吧。”早不调晚不调,偏偏在徐幹写成政论功成名就之际转任临淄侯府,这不明摆着是往老三脸上贴金吗?
孔桂心明眼亮,当然早看出曹操想立曹植,但崔琰、毛玠等人的反对也不可忽视,结局尚不能测。可今日身在咫尺之近,亲耳听到这偏袒的安排,又联想去年出征时对曹植的嘱托、前几日铜雀台之会,还有刘廙、孙礼等纷纷转职,孔桂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曹操老了,这位主子再好也注定伺候不了多久;而他还年轻,平日溜须拍马为人不耻,得为日后前程多想想啊!固然要见风使舵旱涝保收,可总有个限度,不冒险就没收获,真等到瓜熟蒂落,再跑去锦上添花就没意思了。要想当佐命功臣,日后在新朝吃得开,可得把握好机会啊……正胡思乱想之际,又听曹操吩咐道:“你去告诉宣明门外候着的官员,今日不见他们了。”
“诺。”孔桂赶紧回过神来,转身便去。
“慢着,顺便叫许褚备辆小车,找几个心腹卫士,你们陪我出去散散心。我想图个清静,千万别张扬。”
孔桂眼珠一转立刻提议:“不如去城东北转转,观观山景,顺便还能到采石场瞧瞧刘桢。”
曹操不禁莞尔:“你倒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看来徐幹这点儿钱没白花啊!快去吧!”
孔桂欢欢喜喜去了,曹操回转后宫,换了身外出的衣裳,也不叫侍臣相随,自己溜溜达达出了东夹道——自曹丕兄弟迁居城东戚里,为方便他们进出,曹操命人在东夹道开了个旁门;平日堂堂魏公当然不能走窄道旁门,今日微服出游为图清静还是第一次从这里出宫。
孔桂办事伶俐,早把一切安排妥当,一辆两匹马拉的小车已停在门外,相随保驾的八名虎豹士也换作寻常兵丁装扮,毫不惹人注意。但赶车的不是许褚,而是个三十出头的长须武官——曹操自然识得,是典韦之子典满。
典满身为军中烈士之子,颇受曹操照顾,自幼征召为郎,又转为军职,仕途很顺。不过他虽相貌似父亲三分,性情却截然不同,谨小慎微寡言少语,见了曹操跪地施礼格外恭敬。
“许仲康呢?”
典满未开口,孔桂抢着道:“清早营里传讯,虎豹营司马文稷病死了。许将军与段昭他们去都吊祭了。”文稷也是沛国谯县人,跟随曹氏多年,虽为人低调战功不显,毕竟是老乡,颇有些人缘。
“唉……”曹操不免叹息,“派人给彰儿送个信,让他替我吊祭一下。我记得文稷还有个儿子在营里当差,叫……什么来着?”
“文钦。”典满低低提醒了一声。
“对。念其父之功,把他官职也提一提。”曹操唯恐这次又忘,嘱咐孔桂,“此事你替我记着,等文钦葬父归来就办。”说罢已由典满搀扶着跨上车沿,可刚登上一只脚忽然顿住了,扭头凝望着大门。
“主公有何吩咐?”众兵士不解。
“方才没多留心,这扇侧门是谁负责开的?”
孔桂记得清爽:“临淄侯督建冰井台,顺便派人开的。您瞧瞧,这门修得多体面、多周到啊!”既然已存抓住时机之念,他自然凡事多说曹植几句好话,尤其有典满在旁见证,更大说特说。
曹操把脚撤了回来,慢步走到门前细观——见此门约有丈余,与魏宫正门一样,都是双扇朱漆大门华丽轩昂;不禁皱皱眉,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回头问孔桂:“你身上可带着笔了?”
孔桂伺候人再周到,哪能预备那么齐,颇有愧色;身后典满却道:“属下有。”说罢解开肋下悬着的兜囊,取出笔墨双手捧过来。曹操诧异地瞟了他一眼——典韦大字不认得一筐,这小子却颇于文墨一道下工夫,行伍之身却随时带着笔墨,真一点儿都不似他爹。不过世道变了,当年打天下拿得起刀枪就能谋富贵,如今肚子里没点儿墨水,即便能打仗也难往上爬,这小子倒看得通透。
曹操接过笔来,稍稍蘸了点儿墨,抬臂提袖,在新上油的朱漆大门上写了斗大的一个“活”字。
孔桂看不明白:“主公这是何意?”
“你小子不是机灵吗?猜猜看啊。”曹操故作神秘。
孔桂横三眼、竖三眼打量半天,还是不明就里,嬉皮笑脸道:“主公高深莫测,小的哪里揣摩得到?”
曹操望着自己的“杰作”,不乏得意之色:“我量你这点微末之才也不懂,就待高明之士来解我这谜吧……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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