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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东北五六里有座非常驰名的山,虽然这山不高,连名字都没有,但河北百姓谈起这地方无不面露恐惧——因为这座山谷就是关押劳役犯人的地方。
秦汉以来改革刑律,除死刑、肉刑、流刑之外又多了输作左校。左校署是将作大匠属下机构,将作大匠负责国家土木工程,而左校署则分管刑徒,“输作左校”其实就是叫犯人服徭役,以无偿劳动赎罪,一般施用于官员及其家属。然而战乱多年,天下不少城池需要修缮,邺城又接连有工程,频征徭役会丧失民心,故而输作左校成了储备劳动力好办法,这种判决也不局限于官员了。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一旦犯了罪,只要不是谋反,有司都乐于判为输作左校。加之邺城令杨沛执法苛刻、校事赵达等时时瞪大眼睛挑人毛病,近年左校署越发“人丁兴旺”,曹魏建国后曹操更设立了材官校尉,专门负责管理左右校,犯人几乎成了魏国的常备劳工。
这座山距离邺城不远,又出产石料,因而很快成了材官校尉治下的采石场,在邺城判罪的犯人大多都被送到这里劳作。当然,犯人徭役与百姓不同,有士兵随时监管,稍微偷懒就挨一顿皮鞭,重犯下了工还得带上镣铐,这座山的谷口就有军营,长年驻扎三百士兵,防备犯人逃跑甚至谋叛。
统率这支队伍的头目叫严才,仅仅是材官校尉属下一个军候,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只要校尉大人和左校令不来,他就是这山里的土皇帝,大事小情皆由他做主。其实犯人也分上中下等,不过不是按所犯罪行而分,而是按罪犯的身份而论——如果犯人是贫苦百姓,那就是最下等,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如果犯人原本是小官或者是个小财主,那就算中等,只要银钱拿来也可“但行好事”放宽刑罚;倘若犯罪是高官,那可就是上等了,非但不能让他干活,还得留神伺候着,万一把人家得罪了,人家的亲戚朋友在外面一活动,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严才本就是老兵油子,又领这份差事多年,早练就一双“慧眼”,犯人何等身份无需打听,察言观色就猜到八九,分清等级对症下药,故而肥吃肥喝,捞了不少好处却从未出过娄子,对待平民罪犯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莫说营里修缮、做饭、铡草、喂马这些差事,就连他本人铺床、叠被、洗衣服、倒夜壶都分派给犯人,日子过得那叫滋润!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曹操和他麾下酷吏惩治不法这般严格,但治的毕竟是监牢外,从未想过监牢里还有这么多门道——这便是“灯下黑”!
这日严才酒足饭饱正躺在帐内歇着,身旁四个犯人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忽有兵士来报:“有位都尉大人前来。”
“哦?”严才坐了起来,“意欲何为?”
“说是要见一名犯人。”
“哼!”严才又躺下了,“这年头都尉一把能抓十几个,不就是想走门子见个犯人吗?请他进来。”
“甭请了,我自己进来就行。”随着声音帐帘掀起,走进了三十出头的官员。
严才用目一瞥,见此人身穿皂衣、头戴武弁,虽是个武官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不禁心头一颤——这般年轻就是都尉,文生挂武职,这人可得罪不起啊!
他赶紧起身想客气客气,那人却抢先施礼道:“小可拜见大人,我远道而来不懂贵处的规矩,给您添麻烦了。”
严才眼珠一转,料想如此低声下气也不会是有势力之人,便拱手试探道:“大人多礼,未知您高姓大名,在哪部军中高就?”
“咳!”那人笑道,“贱姓孔,原先不过关中杂部一个小头目,是朝廷垂恩给了个都尉的衔,其实一个兵没有,在邺城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几个朋友,有事还得多求人呢。”
严才不知这是当今红得发紫的孔桂,反而心中暗笑——这厮真是乖角,全抖出来了,想必是投降杂部没个靠山,这等人莫说是都尉,将军又有何惧?想至此圆脸拉成长脸了:“孔大人,我这可是管犯人的地方,您来此有何贵干呢?”
孔桂也坏,故意要戏耍此人,装出一副惭愧模样,未说话先叹气:“唉……老弟我有个知近的朋友关在您这儿
,也不知受委屈没有,想求您行个方便,让我见上一面。”
“原来如此。”严才像模像样捋了捋胡须,故作为难之色,“要说见上一面也不难,不过……”
孔桂一听这话茬儿就乐了——小子,捞钱我是祖宗!想占我便宜?等着瞧,我今天若不反过来掏你钱,我就随你姓!拿定主意赶紧顺着道:“大人有何难处但言无妨。”
严才哪知他何等心思,打着官腔道:“这左校署不比地方县寺的监牢,重犯要犯居多,可不能随便见啊。”
孔桂就等他这句,马上堆笑道:“大人就不能通融通融?”
“通融?”严才叹口气,“不好办啊……这营里上上下下多少兄弟担着沉重呢,通融岂是一句话的事?您这事儿叫我为难哪!”
孔桂差点儿笑出声了,强忍着伸手入囊——有金子有银子不拿,偏抓出一把五铢小钱来。乐呵呵道:“您看这点儿意思……”
严才一看,还不够买俩胡饼的呢?立刻把眼一瞪:“你这是何意?堂堂左校署的采石场难道是吃贿赂的地方?”说着一扬手,将一把小钱推撒在地——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旁边站着俩亲兵,严才嫌少他们不嫌少,见铜钱滚过来,赶紧捡起来揣怀里。
“哟哟哟!您别生气。”孔桂笑道,“老弟是小地方的人,也不知您这里的规矩。”
严才也不理他,却申斥身边四个犯人:“你们愣着作甚?接着给老子揉腿啊!不长眼睛……呸!”
“唉!”孔桂假作为难之色,在帐里绕了两圈,欲言又止。
严才斜眼瞅着他,见他磨蹭半天连个屁都不放,笑道:“这位孔大人,我这儿是管犯人的地方,您要是没事别在我这儿溜达,哪来回哪去。”
孔桂扮作一副无奈表情:“您、您明说了吧,怎么才能让我见上一面?”
严才笑而不答,一旁亲兵瞧着他怪好笑的,搭言道:“这位大人,您白长一副精明样,可真够呆的。一把铜钱够什么?干脆直说了吧,最少也得掏块银子啊。”
孔桂也坏,咧嘴道:“太多了!大人您看能否减些?”
严才听他讨价还价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斥道:“放屁!今儿不掏块银子就别打算见人!”
“什么?”孔桂假装没听清楚,“多少?”
严才嚷道:“没块银子就别打算见人!”
“哦。”孔桂倏然收起笑容,转身把帐帘一扯,“主公,您都听见了吗?”
严才一怔,这才看见帐外站个身材不高的老者,身穿锦绣满腮银髯,已气得面色铁青,两只鹰眼直勾勾瞪着他;身后满营的士兵都在地上跪着,头都不敢抬。严才虽不认识,但听“主公”二字还不知道是谁吗?霎时吓得动不了。俩亲兵吓得都趴地下了;那四个犯人也损,恨他不死,这会儿更玩命给他揉肩捶背。
“好大的官威啊!”曹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孤想见个人,也要掏银子吗?”
严才都快尿了,一翻身跪倒在地:“主公饶命!主公饶命!”
曹操冷笑道:“孤不忙要你的命。来人哪!先把枷锁给他戴上,吃吃犯人的苦头,待会儿再收拾!”说罢领着典满先去寻刘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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