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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衙门前面总是冷清。张佳乐还算顺利地找到地头。里面小吏将他名字从厚重簿册里翻出来,说云州呀,知道知道。你先寻个地方住下,过几日尚书回来了,自然有安排。张佳乐点头,又犹豫一晌,说:有件事情,请问一下。小吏说:将军请讲。张佳乐说:之前云州兵马司的孙哲平将军,目下可在京城?小吏倒也极晓人事,略一想,道:孙将军回来之后先在兵部挂职,不及一年,便为镇西王延揽去做了教习,只怕目下不在京师。不过,他家便在某某街,张将军若寻旧友,过门一望,也是极便利的。张佳乐哦了一声。将一应剩下交割手续办了,张佳乐出门,看见一个邹远一个唐昊正杵在门口,门神似的等他。张佳乐心里压着的话在嘴边转来转去,最后道:先找家客栈吧。安顿下来之后,两个小的便出门撒欢,整日不着客栈。张佳乐自己一个人在街头转,转了两天才发现自己都是围绕某街做圆周运动,心里唾弃自己一把,直奔孙府而去。不出所料,孙哲平果然不在。偌大府邸只有两三个老家人看门,道将军随镇西王去后也无音信。张佳乐想,真是个不着调的。他告辞出来,慢悠悠地骑着马往客栈走。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偏偏他一个人离群孤雁也似,像是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从那里去。张佳乐心里将孙哲平名字念了三遍,然后想,这没兄弟情谊的,以后再也不找他了。七隔了数日兵部调令出去,按着同籍不可同地为官的旧例,将张佳乐调去青州一路——不过那边富庶过于云州,虽然降职,却也算是落了实缺。邹远唐昊哪想得到竟然同去不同归,都有些手足无措。张佳乐说你们慌什么?现下又不打仗,回去没我管着,岂不是好。调令下得既急,三人便在京城分道扬镳。张佳乐素来轻装简行,虽然这般走马上任略显朴素,他也浑然不在意,就这么一人一骑去了山东。若是碰见那往钱眼里钻的,碰上张佳乐这种不知道“孝敬”为何物的,只怕要给不少小鞋穿。所幸青州兵马司是素有廉名的韩文清,知道张佳乐曾在云州立下不少功劳,现今降职来自己这边做了副将,也十分尊重。张佳乐在青州一面履行公务,一面好吃好睡,三月下来,居然腰上宽了一寸。他向军师张新杰抱怨。张新杰以为他夸赞厨子,道:府中厨子,均是我高薪聘来。如何,张将军吃得满意?张佳乐上下打量张新杰——这人还是个书生身量,真不知道每顿两碗面条吃去哪里。张新杰想一想,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于是这日吃完饭张佳乐就被张新杰拉去散步了,才发现张新杰走路甚快,险些跟不上。俩人从青州兵马司院子出来,一路在州城里走,直直走到城门那边。张新杰正解释每日走到这边再折返回去时候,张佳乐站在那里,全然没听进去。从外面官道上,恰好正有一行人骑马进城。其中第二个,骑一匹枣红马的,他怎样也不会认错。孙哲平一眼看见张佳乐,跳下马来:我老远看见你,还以为认错了。张佳乐觉得喉咙中好像有什么卡着,说不出一句话。为首的那个倒也过来,先和张新杰打过招呼,又说:大孙,这是你的老相好?俩人都转头看他。那人嘻嘻一笑,也不觉说错话,伸手拍拍他们肩膀:打完了仗,还不坐下来好好谈谈。八那日孙哲平并那个人和张新杰张佳乐一道回了兵马司府,路上张佳乐才知道这张口乱说话的原来就是战功赫赫的镇西王叶修,相传他使一杆战矛却邪,能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张佳乐抽眼觑他,倒也看不出对方是这么厉害的人——至少个子不高。叶修显然和韩文清相当熟,一碰见出来迎接的韩将军就说:哟,老韩你还没死啊。你都没死,我自然好好的。韩文清仍然黑一张脸,但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有朋自远方来,自然是摆宴席招待。席上叶修扯起他们在东南沿海诸种见闻,还提到一处待客佳肴便是沙虫做成,以体大者为肥美,市价甚高。一众大老爷们听得毛骨悚然,只剩下张新杰还饶有兴趣追问下文。孙哲平就坐在张佳乐旁边。按理说多年兄弟好久不见,总有不少话说。偏偏两人都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闷声喝酒,喝到最后一前一后都趴下了——孙哲平酒量不行,张佳乐也算不上好。他整个人不知怎样回到王府又怎样上了床,偏偏无数乱梦纷至沓来,一忽儿他们策马于山林狭道,军情正急;一忽儿又是在州府里面,对着一沓儿公文彼此咬着笔杆;最糟糕的那个梦境则是孙哲平就在他身后,血却从他软甲里透进来,潮湿黏热,沾了他一背。这梦简直逼真得可怕,他几乎不能呼吸,惊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有人错将冬天被子给他盖了,结果就捂出一身的汗。张佳乐咒一声推了被子,头还因为宿醉一抽一抽地疼,口又干得厉害。他披了件外衣走出去找水,外面天色仍未明,他在黑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摸到厨房,寻着冷茶灌了一口,然后才开始扳手指:一二三四。到今天不过四年。——相见,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张佳乐甩甩头又灌了一杯茶下去,心里发狠一般,却也是空空落落没个着处。千头万绪归结到最后,仍然是一个字也没有。世间事若都像拉弓射雁那么简单就好了,可惜从来不是。他正蹲在厨房里不知道想什么,门忽然一开,有人提着灯进来。张佳乐没抬头,以为是过来觅食的年轻军士。偏偏那人叫了一声:张佳乐。——竟像是很多年前的时候。九最后两人都坐在厨房摘菜的小板凳上面,提灯随手往地上一放。张佳乐给他倒一碗凉茶,说:这时候没人了,你凑合吧。孙哲平端过来就喝,说:你们灌酒太厉害了。明明是你一直喝。是吗。两人宿醉头疼,看起来没有半分光鲜,偏偏昏黄光线勾出的轮廓里还能辨出当年那个人。张佳乐最后说:这些年都跑到哪儿去了?京城看手,然后去东南那边。也不写个信。大家都很惦记你,三天两头地问。孙哲平嗯一声。你个混账。张佳乐最后起身的时候说。孙哲平坐在那儿看着他。提灯的光被张佳乐挡了一半,半明半昧之间只有眼睛显得特别亮。他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来。张佳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最后又说了一遍:你个混账。然后转身推门走了。孙哲平坐在原地,从怀中摸出一支短笛,在手里摩挲片刻。那笛子显然已经摩挲得久了,颜色温润,犹若玉石。他看了那笛子片刻,最终还是揣回去了。十大概谁也没想到孙将军这次是真的解甲归田了。镇西王回京述职,他倒是留了下来,韩文清问起,只说旧患复发,不能再上马打仗,也就想安享田亩之乐。孙家也算帝都大户,手头不愁银两,过几日就在青州城外置了一处庄园,请青州兵马司诸位前去游猎。逢上休沐,大家便商议好,一起过去打猎喝酒,煞是快活。张佳乐背着弓跑去荡子边打大雁,依然箭无虚发,拎一串猎物回来,找回几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孙哲平这次倒真打算做田舍翁,除了第一天跟着出去打猎,后两天都猫在家里。这么玩了数日,毕竟公务在身,就也陆续告辞。张佳乐毕竟在青州这边没什么重要事务,便又多在孙哲平庄子上停一日,拉了人去荡子边上打大雁。孙哲平说你够狠的,早晚有一天这大雁都得被你打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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